「喂,菸呢?」

「這裡。」

幾名高中生聚集在男廁裡,或站或蹲,其中一人從同伴那裡取過菸點著,吞雲吐霧了起來。

隔著一段距離的窗邊,站著另外一名男學生。

他的腳邊堆積著一圈垃圾,頭臉有些濕,最詭異的地方是,他明明是男的,身上卻穿著女生的制服。

他低著頭,劉海蓋住一半眼,只是靜悄悄地佇立著。

「幹嘛?看什麼!」抽菸的學生忽然瞪住他,即使他什麼也沒做,甚至根本什麼也沒看。

「叫你不要看沒聽到!」一人將未抽完的菸彈向他,在觸身之前便掉落地。「幹!」罵了一句,重新點了根菸。

穿著女生制服的男學生動也不動。

不良同伴開始聊起天來。

「喂!你哪裡找來的女生制服啊?幹,該不會是你妹的。」

「是啊!」

「你妹這麼好願意借你?」

「怎麼可能!幹,我偷拿的!反正我就討厭那死做作女,想到她今天穿去學校的那套回家洗了,明天早上沒制服替換就好笑!」

「哈哈哈!你小學生喔!」

「幹!你才小學生!」

話尾才落,學校裡響起鐘聲。

「晚自習要開始了幹。」抽了一半的菸扔進馬桶裡毀屍滅跡。

「沒啥好玩的了,回家吧!」有人這麼說,吐了口痰在地上,一干不良準備離開。

然後,一個靠牆而立的高大少年走了上前。他自始至終都站在最後面,沒有出過聲音,雖然看起來是不良學生的首領,卻又沒直接混在其中,僅是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直到現在。他撇了一眼穿著女裝的男同學,然後,舉起手中喝剩一半的汽水,淋在男同學的頭上。

他啟唇,冷冷地道:

「噁心的變態同性戀。」

汽水嘩啦啦地洩下,弄濕了男同學的頭身,水滴凝結在他略顫的睫毛上。

「哈哈哈!你妹的制服完蛋啦!」眾人關心的卻僅是如此。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廁所,毫不在意他們剛才做了什麼事。

高大少年是最後一個出去的,他回到自己所在的教室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不一會兒,剛才在廁所裡遭受欺凌的男同學進來了,身上的女裝已換回男生制服。男同學緩慢地走到高大少年前面的位子,然後拿起椅子反轉,安靜地坐在他的對面。

男同學的頭髮濕漉漉的。他從書包裡拿出書本,放在高大少年的桌面上。

「今天上課的進度是……」男同學輕聲啟唇。

高大少年一個字也沒在聽,僅是撐著下巴,滿臉無聊地看向窗外的夕陽。

在稍嫌悶熱的教室空氣當中,他聞到了汽水甜甜的味道。







1







「……示染,文化局想請你幫個忙。」

中午剛吃完飯,主管將他叫進會議室裡,文化局的專門委員也坐在裡面。

「你好,我是文化局的張專委。」有點禿頭的中年男子說道。

「專委您好。」李示染禮貌地點頭。站在兩名長官面前,他略為不解的眼神投向自己主管,主管只是對他微笑。

他的主管和文化局專委認識許久,常常一起吃飯,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相約在會議室裡卻並不常見。

「我就不多說廢話了。你知道我們文化局最近正在推行一個新的主題美術館吧?」專委道。

李示染點點頭。

「我有聽說。」可是實際情況不是很瞭解。

專委接著道:

「那好。我們想邀請幾個藝術家,將他們的作品放在新的美術館裡。」

「是。」

「我們已經找了幾個,其中有個年前才在國外得大獎的新銳藝術家,想請他做一個大型的新作品,沒有見世過的,拉抬開幕的氣勢。」

李示染還是不明白這些跟在研考會工作的自己有什麼關係。

專委繼續說明:

「我們和他談了幾次,不過不是很順利。想請你也幫個忙,去和對方談談。」

李示染愣住。

「呃、我?」為什麼是他?他不懂藝術,工作也和藝術沒有太直接的關係。

一旁的主管終於出聲:

「你很奇怪為什麼找你吧。因為專委那邊查到,你和對方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想讓你套個關係增加攀談機率。」

同一所大學……竟然是因為這樣的理由。

李示染相當猶豫。

「可是我……」不擅長和別人搭話。他是在圖資管理組工作的,整天面對的就是文件和資料,現在要和陌生人裝熟……李示染光是想到就覺得非常為難。

主管笑著拍他的肩膀。

「別那麼容易放棄,我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先試一試再說。」

那是他剛進市府還在熟悉環境時,主管勉勵他的話語。他考上公務員四年多,這個主管一直十分照顧他,看在這情面上,文化局專委透過主管過來的請託,他是沒有辦法開口拒絕的。

「我……會試試。」李示染只能答應。

「好。這是他的資料,我跟你主管講好了,你明天早上就去一趟,我們文化局也會派一個人陪你的。」文化局專委站起身,將一個文件夾遞給他。

「是。」李示染接下。薄薄的幾張紙,拿在手中卻猶如沉重大石。

他完全不曉得明天該如何和對方應對。

所以,下班回家,他立刻埋首認真地研究那些資料。

隔日早晨,文化局一位姓陳的男職員開車,他們來到了市區近郊一處住宅。外觀平凡無奇的一棟兩層樓透天屋,就是那位藝術家的工作室。

下車後,陳姓職員先是站在人行道上,隨即掏出口袋裡的菸和打火機。

「早餐吃了嗎?」陳姓職員約莫大他幾歲,自我介紹時說自己的外號叫陳桑。他抽著菸,吐出濃濃白氣。

「吃過了。」李示染被菸味燻得喉嚨難過。

他一直都不喜歡這個味道。

陳桑將菸蒂往水溝裡一扔,撇嘴道:

「那走吧。」

李示染感覺他心情不是很好,於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從外面大路轉進小路,透天屋的大門就在眼前。

站在門口,在要按下電鈴之前,李示染聽見身旁的陳桑非常明顯地嘆了一口大氣。

陳桑轉過頭,不再是煩惱的表情,用著一雙笑咪咪的眼縫,對他道:

「不管對方說什麼講什麼,你不能生氣,只能笑。」

李示染尚未明白那是什麼意思,陳桑伸出手指按下電鈴。

幾乎是立即的,門內傳來怒吼:

「滾回去!」然後是一陣砰磅鐺鋃重物摔地的聲響。

閉門羹又兇又猛。

陳桑回過頭,朝李示染無奈攤手。

「See!我們這位大藝術家呢,非常難伺候。」

原來是這樣。李示染明白陳桑在按門鈴前的反應了。

陳桑抓抓頭,道:

「聽說有些藝術家脾氣很怪,就倒楣碰上了。之前來談的幾次,都是類似情況,不過長官好像真的很希望得到這個人的作品,所以只好拿臉給人踹了。」他露出也是相同無奈的表情。

「嗯。」李示染應道。

「放心啦,這個藝術家有一點好,就是對我們一視同仁。」陳桑拍拍他的肩,然後看了下錶,說:「欸,今天就這樣算了,我們先回市府吧。最近工作都因為這樣拖了。」轉身走了。

「是。」李示染跟在他後頭,不意回首望了一眼。雖然介懷是不是應該就這樣輕易簡單地離開,該不該再做點努力,但這情況並不是由他來主導。

這次失敗了,可能不會再來了吧。他想。

隔天上班,他先忙著處理工作,之後才想起來這件事,抽了空,至文化局對專委報告昨日的說服沒有成功。

「……這樣啊。」文化局專委摸著自己光禿的腦門。「其實我們目前為止,也派出至少五個人去找對方談了,全都鎩羽而歸,就是沒有進展才想換換其它法子,所以找了你。」

「抱歉,我也沒能成功。」李示染感到歉疚。對方甚至連門都不願意打開,他一點忙也沒有幫上。

「是不用道歉啦,因為本來也只是試看看。」文化局專委轉而望著電腦螢幕,敲敲鍵盤,道:「不過,你還是再試看看吧,麻煩你了。」

李示染一愣,困惑道:

「我?」
「離新美術館開幕還有半年,說實在,已經有點趕了。」文化局專委沒再看他,只道:「我已經跟你主管講好,這段時間,就幫幫忙,我們文化局很忙,反正你做的工作取代性高,找個人替替就好,當然這段時間,我們也會再想其它辦法。今天下午,一樣,有人會跟你一起,那就拜託了。」

沒有給他說不的機會,結論已經出現。李示染怔住,縱使不是直屬部門,他也不好當場對長官抗議,最後只能先離開文化局。

回到自己的位子,他平靜思考,是不是得向主管提出異議?

他並不是文化局的人,做他們的工作,於理於情都說不過去,甚至可能給真正負責的人造成困擾。才這麼想著,主管剛好走了過來。

「示染。怎麼樣?昨天談得如何?」

「沒有很順利。」李示染回答。

「是嗎?」主管微微一笑。道:「聽說是個很難搞的人啊。」

「是。」

正欲婉轉提出自己意見,卻聽主管繼續笑道:

「不過,我對你期望很大呢。從你進市府一路看著你,你的為人特質我是最清楚的了,雖然你人不多話,可是做事情卻是非常認真仔細,文化局找上我時,我首先就覺得你是最佳人選。你的那份真誠,一定可以打動對方的,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嘛。」

李示染已到口邊的意見,沒有能說出來。

主管照顧了他四年,擁有什麼樣的期許和期待,或許他完全不能體會,可是假使他現在就說自己要放棄,那麼是把講出這番話的主管當成了傻瓜嗎?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好主管。他相信倘若自己明說,主管也不會勉強他,可是,那是不是變成主管要去跟文化局溝通,他的不聽話,或許會害得主管和文化局交惡。

身處在政治機關的環境之中,雖然也曾耳聞過派系問題,可是李示染卻是頭一次體認到,人情與人際關係會是這麼大的壓力。

下午,他為難許久,最後還是去找了那位陳桑。

「那個……陳桑?陳先生?」在走廊上,李示染剛好看見他在等電梯。這才想起不曉得對方名字。「不好意思,昨天忘記請教你姓名了。」因為當時有點緊張,沒有注意到對方只講了外號,他致歉。

「啊,沒關係啦。我也沒問你啊。」陳桑友善露出笑容,道:「名字不重要啦,就叫我陳桑就好了啦。」

「這樣真的不好意思。」李示染希望能再禮貌一點。

「不然這樣好了,我虛長你幾歲,又是你前輩,叫我陳大哥好了。」

「陳大哥。」李示染喚,也報上自己姓名。然後道:「今天……」還沒說什麼,就被打斷了。

「啊啊!」陳桑像是想起什麼,道:「真的很對不起!我知道今天下午還要去大藝術家那裡一趟,不過我臨時有重要的事要處理,分不開身,你今天……就自己去吧。你認得路嘛!有什麼問題再打電話給我。」電梯到樓了,邊說,他邊閃進電梯裡,同時急於按下關門鍵。

李示染就這樣看著他消失在關起的電梯門後。他們並未互換過手機號碼,當然無法有問題就打電話給他。

李示染這時才終於恍悟。

原來剛才把名字帶過去,是故意的。不是名字不重要,而是不想被他找到。

這個燙手山芋是完全丟給他了。

公務機關總是一層壓一層,而他現在就是被壓在最底下的那個人。

雖然不明白文化局最後究竟想要如何,他們不可能就這樣丟著不管,可是目前,應該就只是想找個倒楣鬼去負責應付那位藝術家,幸運的話,或許好死不死就成功了。

李示染明白,自己現在只能將這件麻煩事接下了。希望只是暫時的而已。

於是,下班之後,他獨自一人站在昨天來過的地方。

他的確如主管所講,並不是那種很會說話的性格,就學時期,甚至有同學評論過他陰沉,他自己也覺得在資料室裡面對文件比面對人來得容易多了。只是,該做的事情,他還是希望能夠做好。

思忖著如何和對方交涉,即使沒個清楚頭緒,他仍按下電鈴。

這次靜悄悄的。

等了一分鐘,他再按了一次,門內依舊無聲無息。

沒人在家,只好放棄了。

他離開回家。翌日,同樣的下班時間,他站在同樣的地方,做同樣的事情,但是對方依然不在。

他在空閒時整理了詳細的美術館相關資料,裝在公文牛皮紙袋裡帶了過來。彎下身,他放在門口便離去。

又隔天,他再來到時,發現公文紙袋已經不在原地了。心裡想著或許是對方拿去看了,才感覺事情似乎終於有一點點進步,卻發現屋旁有個之前沒有的垃圾桶,而裡面放著那只牛皮紙袋。

他一嘆。今天依然沒有和對方見到面。

重複著來拜訪,人卻不在,如此無力的循環,就這樣過了一整個星期。

今天,他又例行公事地出現在這棟兩層樓的建築物前。總感覺這條路都走得好熟悉了,他如此想著,按下了門鈴。

因為連續幾次都撲空,所以他並無心理準備,覺得今天這一扇門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可是,毫無預警的,門卻開了。

他真的稍微吃了一驚,接著很快地恢復了心情。

一個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男子的身高很高,迫使他必須稍微抬起臉才能直視對方。

終於見到這個人了。

然而,在看到這個男人的長相時,一瞬間,他冷冽倒吸了口氣。

大學同學?不,這個人絕不是他的大學同學。

「……你好。」李示染試著在這種情況下開口。他希望自己更自然一點,說出來的話卻是僵硬的:「我是市府的員工……」

「擋到路了,閃開。」男人根本不想管他,用手中拿著的長條金屬將他掃開,然後踏出門口,走了出來。

男人逐漸遠離。

李示染的手心微微出汗。他的身體僵著,定著,腳步幾欲躊躇,最後,卻仍是跟了過去。

「抱歉,我知道你覺得我們很煩。可是還是希望你能瞭解一下新美術館……」他不懂藝術,不知道能從哪裡下手,只想若對方看過新美術館的創建文件,或許能夠引起對方一點興趣。

「我沒空。」男人沿著屋子走,繞到後面去。

之前不曾有機會仔細觀察,這間屋子原來占地並不小。

不知是腳步急促還其他原因,李示染微喘著,心跳也十分快。

「那……可否等你休息的時候,抽個空檔和我們談一下?任何時間都可以。」

男人不屑地嗤一聲。

「為什麼我要浪費我的休息時間?」

李示染試圖壓下心頭那陣強烈鼓譟,深深吸了口氣。

他讓自己冷靜、平常和普通。

「請問你……你是否對市府有不滿?」很多人都對政治或公務機關不滿,如果是這個原因,那就要先從根本問題解決。「我們是很有誠意來邀請的。」他非常認真地說道。

對方終於停下腳步。

他們位處房屋的正後方,這裡有塊圈起來的空地,地面上鋪著防水的膠布,擺滿各式金屬,各種形狀,彷彿像是回收場一樣。

男人將手裡的金屬往裡頭一丟,發出刺耳的聲響,然後回頭對他道:

「我對市府沒興趣。我討厭被強迫,也不喜歡被打擾,偏偏你們犯了我兩個大忌。」

即使先前負責交涉的並不是自己,李示染仍先道歉道:

「是,造成你的困擾,真的很抱歉,對不起。可是,我們是很有誠意……」

「誠意?」男人忽然哈地一聲笑出來。他注視著李示染。

男人的雙眼,令李示染心裡一悚。於是他不覺低下頭,迴避對方的視線。

「你知道什麼是『噴砂』?」

突如其來的問題,教李示染愣住。

「……咦?」

「那知不知道什麼是『翻砂』?『熱鍛』?『坩鍋』?『琺瑯彩』?」

他問了一串,李示染沒有一樣曉得,甚至連聽也沒聽說過。

「我……」

男人拿起塞在口袋裡的手套戴上,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還敢跟我談誠意?」他口氣嘲諷,擺明要給人難看:「我再問你,我工作上使用的名字?」

市府給他的文件裡有寫過。李示染連忙回答:

「是叫藏火,寶藏的藏,火焰的火。」只是文件上有誤,把這個名字的讀音標成隱藏的藏了。

聞言,男人的動作明顯一頓,眼神瞬間變得深沉起來,沉默地看著他。

李示染不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只是,他真的不想被這個人注視著。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好清晰,好似會被聽到。他小心翼翼,不讓眼前的人察覺。

就像是只記得要完成這項工作那般,李示染機械式開口…

「那……那我留下一些新美術館的資料,請你有空看看。」他由公事包裡拿出備份的文件。從發現被丟進垃圾桶中的那天,他就一直放在公事包內,希望能親手交給對方。

男人接也不接。

「我不看。」

李示染察覺自己已無計可施。

「那麼……」他只能收回文件。「或許等你有空,願意聽一下說明,再通知我們市府。」對方都已經這麼強烈的抗拒,這番話根本只是痴人說夢,只是,他不曉得自己在講些什麼了,也無法再講。

「我沒有空,也不想聽。」男人意料之中地完全拒絕合作,怒道:「你們已經浪費我很多時間了,現在立刻給我滾!」

惹他發火了。今天是無法再繼續下去的。

李示染低聲道:

「我們……還會再來的。」只不過下次不會再是他,是別人。他轉過身,準備走離,力持平穩著腳步,隱藏那份亟欲逃離男人視線的慌張。

只聽男人的聲音清楚地在背後響起:

「李示染,我絕對不會因為政府要求就去做什麼東西,不要再來了,有多遠就給我滾多遠!」

男人說出他的名字。

一剎那,李示染戰慄。這讓他知道,對方並不是沒有認出自己。

而且也記得。

自己就是那個,因為性向問題遭他無數次霸凌的高中同學。




☆☆☆




起因是一份問卷。

好像是學校還是哪個家裡有大學生兄姊的同學帶來的,那不重要所以他早就忘了。因為內容關於性向,對於青春期的他們來說,根本就是拿來嬉鬧的題材。

大家拿著填完或還沒填完的問卷互相虧玩,直到發現某一張問卷上勾選著喜歡同性。

寫下那張問卷的人,是他們班的副班代,給大家的印象就是成績中上,安靜不起眼,沉默和陰沉,任何時候都容易遭到遺忘的那種人。

在問卷事件爆發之前,這個喜歡同性的副班代,還被一位多事的老師指名,在放學過後輔導他的功課。

要說為什麼,他就是打從生理上厭惡。

於是,他開始欺負這個名字叫做李示染的副班代。

喜歡同性,簡直噁心死了!

——砰砰!擊搥門板的聲音干擾了他的睡眠。

雷上煒不情願地翻過身,抓起床頭鬧鐘,瞇眼確認時間。

下午三點。

砰砰砰!屋外的人不死心地繼續製造噪音。

雷上煒皺著眉頭,低咒一聲下床。

無視門外的急切,他懶洋洋地走至門前。解鎖打開大門,就見到一名女子站在外面。

女子長相美麗,穿著昂貴套裝,露出一雙修長美腿。

「原來你還活著。」不等邀請,她逕自越過他走進屋內。

「妳就想我死。」雷上煒甩上門,也不招呼她,自己到沙發上坐著。

女子笑咪咪,卻是皮笑肉不笑。她是雷上煒在藝術大學時期的學姊,以資質來說,她是普通的,所以在藝術界,她以總監及經紀人的身分活躍,活用自己的社交手腕,照顧許多學弟妹,大家因此稱呼她為琴姊。

除了雷上煒。這個被她照顧著而毫不感恩,卻又才華洋溢卻任性難搞到極點的男人。女子道:

「我哪敢想你死?你可是降落在藝術界的一顆閃亮巨星,我們未來的希望,死了多可惜。」她文句用得諂媚但是語氣卻十分死板,將手裡提的購物袋塞進廚房冰箱裡,然後才走到客廳,雙手叉著腰,她道:「你真的太誇張了,電話手機不接,電鈴不響,完全不給連絡,我在外面敲門敲半天,以為你死在家裡,差點報警。」

電話手機是因為文化局很煩,門鈴也是因為市府派人來很煩,他前兩天才剪掉的。雷上煒後腦靠著柔軟的椅背,閉上雙眼,不想回答。

這傢伙!琴姊道:

「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一堆囉唆。雷上煒只想繼續睡覺。

「我沒有拜託妳關照我。」每次都這樣侵門踏戶,沒把她趕出去很不錯了。而且,他最討厭被管了。

雖然已經很習慣好心被當狗屁,可是琴姊還是湧出一股殺意。她怒極反笑:

「沒錯,都是我雞婆。就算你作品再好,你再優秀,還長著一張帥臉,你以為能用這種死樣子面對買家嗎?」

雷上煒眼睛根本不打算睜開。

「那就做出買家會跪在我面前求我賣的東西就好。」

琴姊簡直氣結。搞藝術的怪咖絕對沒少過,自大無禮狂妄不聽人話的貨色也都有,可是將這些負面特質發揮到極限的,少之又少!

「你這……算了。」她深深深呼吸,避免自己罵出一串髒話。

藏火這個名字在之前根本沒有一個人聽說過,然而,甫出道的作品就像天際忽然出現的一顆流星,乍現時便大放光彩,人人都著迷的想抓住那異常美麗的光芒。這個作品讓他得了國外的大獎,不僅僅只是嶄露頭角那種程度,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極之驚豔。

他不僅有才華,還有一張英俊的臉蛋。她非常清楚,這個人是棵能賺進大筆金錢的搖錢樹。

只要好好操作,俊美的天才藝術家,光是廣告代言費就夠吃幾輩子,可惜不可能,聽說他的第一任經紀人,對他說了類似的建議,馬上就被開除了,自此之後他沒再找過經紀人,也不願在藏火這個名字旁放上照片。

而且他本人也毫無到國外發展的意願,對那些機會不屑一顧。這簡直是要氣煞多少凡夫俗子!

他是極端自負的。只想要別人看著他的作品,而不是他的外表。

能夠有如此資質,還擁有這種長相,上帝真是不公平。

雖然不能運用他的容貌製造加乘效果,不過,若能善加經營,他一定能比現在更知名,作品價格至少能提高兩成,只要他願意。

她想要成為他的經紀人,只是一直都沒有成功。這也是為什麼她必須與他保持連絡,像這種類型的藝術家,哪天忽然人間蒸發也不奇怪。

就是因為怕他消失或怕被別人搶走搖錢樹,她才不得不常來面對他這死樣子。幸好,她曾經是他的學姊,比較早認識他,占了優勢。

不想被氣死,她乾脆轉移話題道:

「這我剛在樓下工作室門口看到的,幫你帶上來了。」工作室在一樓,他的住處在二樓。她朝他比一下。

他完全不理會。

……總有一天,她一定要在他身上搾錢,搾得滿滿滿滿的錢!她咬咬牙,直接將那牛皮紙袋翻到正面,仔細一看,上面印著市政府所有的文字。

她好奇地打開來,裡面放著一份文件,翻了翻,是有關建造新美術館的計畫和資料。

「你要跟市府合作?」她知道市府想要建造一座新美術館,開幕主題為金工藝術。不過她不曉得原來雷上煒要參與。「政府的案子啊,我勸你最好是不要接,因為他們做事沒效率,你一定會抓狂。」更重要的是,如果有報酬,一定會把金額壓得很低,完全不划算。

雷上煒終於張開雙眼。他站起來,朝她走近。

「我還以為你真的睡著了……啊,喂!你幹嘛?」琴姊望著他。

雷上煒從她手裡取走文件,直接扔進垃圾桶。

「我沒有要和他們合作。」這兩天沒被吵,還以為放棄了,結果原來還是那麼煩!「……妳怎麼還不走?」他轉過頭,問著琴姊。

琴姊心裡幻想著用高跟鞋踢在他好看的臉上,擠出微笑,道:

「因為我還想問你,你真的不打算做珠寶首飾?」金工設計這方面,不少都會走這條路,雷上煒的名氣已在國內外上流社會漸漸打開,不少貴婦在詢問了,有些有錢人,雖然不懂藝術,但就喜歡蒐集那些很有名的作者,若能夠趁此機會再將人氣衝高,只有好事沒有壞事。

雷上煒皺眉。

「不做。現在不,未來也不,我絕不會幫人打造首飾。」幫誰去做什麼,絕不可能。

琴姊知道他個性就是這樣,但還是不死心地問:

「要不你先試看……」

「已經問完問題,妳可以走了。」雷上煒聽都不聽,下達逐客令。

琴姊一張正打算遊說而笑咪咪的臉僵住。

「嗯,我現在要走了。記得,至少把手機打開。」她咬著牙關,一字一句說完,走人!

總算清靜了。他進入浴室梳洗,之後,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從袋子裡翻出土司和火腿生菜,隨便夾了就吃。

麵包冷冷的他也不烤,一點也不在意。

他的作息與一般人不同,想睡就睡,飲食方面,不管內容口味或者進食時間,也都是隨他高興。

創作期間,尤其嚴重。

填飽肚子,他換上工作服,下樓到工作室。

戴上手套,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專注。

雖然外人都稱他為藝術家,可是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也不認同那個稱呼。

他只是一個工匠。

一個擅長玩弄金屬的工匠。

現今一般提到的金工藝術,不少都是珠寶飾品設計,但是金屬的領域並沒有那麼狹窄。金屬的種類,它們的特性,顏色、硬度及柔軟度,能熟知這些,才能將金屬運用發揮,創造出最合適的樣子。

在這間工作室裡,他不只創作,也進行實驗,這對製作過程會有極大幫助,也能成為靈感來源。因為靈感這種東西,並不是說要有就會馬上出現的。

尤其是他,他從來都是先作出作品,而不是受人要求進行製作。

在創作期間,他完全地專心,非常討厭被別人打擾。所以文化局連番派人來說服的行為,只有讓他越來越反感,火氣越來越大。

他說話也越來越過分,態度更是極度惡劣,來按門鈴的說客都不知道被他轟走幾個。

包括李示染。

和李示染重逢,他不能說不意外,不過也就這樣了,一個他高中時期欺負過的同學,那不重要也無所謂,想太多還會讓他感覺噁心。

那張看見他時略微發白的臉容並沒有在雷上煒腦海裡停留太久,只是他以為那傢伙會是最後一個了,今天卻又有牛皮紙袋放在門口。

新的說客最好識相,別在工作時按門鈴。雷上煒戴上護目鏡,瞇起眼眸,用特殊的電鋸鋸開鐵板,響起刺耳尖銳的聲響,金星火花四射。

在金屬的面前,他是上帝。

雷上煒全心投入,不再有雜想,那驚人的專注力,致使他再抬起臉來,已是隔日早上十點。

難怪很餓。他脫掉手套,拉開工作室的門,一樣物品掉在他鞋邊。

和昨天一模一樣的牛皮紙袋。

他踢到一旁泥地上。

翌日,又是相同的情況。結束長時間的工作後打開門,就有新的牛皮紙袋,昨天被他踢到旁邊的那份還被回收了。

他不理會,踩了一腳走過。

就這樣連續了五天。

雷上煒終於開始想要直接抓住對方領口,告訴對方,不要再在他家門口放垃圾了!

這是新的招數嗎?簡直就是精神攻擊。

對像他這樣子的人而言,他的領域裡,只要是不受他控制不屬於他的,都不允許存在。即便只是一根毛髮,他也要想盡辦法摧毀殆盡。

於是第六天早上,他在工作室裡,沒有進行製作或實驗,而就只是坐在裡面等著對方到來。

牛皮紙袋出現的時間總是在早晨,果然,九點半左右,門外傳來悉窣的細響。雖然很小聲,可是雷上煒聽到了。

他用力打開門,門外的人很明顯地嚇了一跳。

李示染只是想放下資料就走,過去的五天都是這樣,沒預料今天會被撞見。他收起吃驚的表情,道:

「你好。我……是市府的職員。」不知該講什麼,他甚至重新介紹自己一次。

「居然又是你。」還以為再也不會出現了。「我不是要你有多遠滾多遠!」雷上煒對於自己之前的言行毫不感覺愧疚。

李示染先是垂下眼睛,之後深吸了口氣。

「因為藏火先生討厭被打擾,所以我只打算安靜拜訪。」

雷上煒瞪著他。

「我說過不喜歡被強迫。」

李示染道:

「抱歉,我的本意並不是要強迫,只是希望你能稍微看一下新藝術館的資料。」

看了又要幹嘛?說不要就是不要了。雷上煒直接道:

「毫無意義。」

他也明白,可是……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李示染低聲說道。

看著他,不知為何,雷上煒開口道:

「你真奇怪。之前那些人,都被我逼退了,你應該也可以找到理由拒絕再來。」是哪裡來的被虐狂。

李示染誠實道:

「我的主管相當照顧我,我不想讓他失望,只好試著努力。」

「努力丟垃圾在我家?」雷上煒譏刺道。

李示染停頓了一下,忽然啟唇道:

「噴砂,是對金屬表面進行的破壞性加工方式,利用細小的金屬顆粒衝擊金屬表面,產生顆粒化的凹陷。翻砂,則就是鑄造的意思。熱鍛……」他緩緩地道出那天他回答不出來的所有問題的正確解答。

這令雷上煒奇異地注視著他。

雷上煒突然想起來了。這個人,不管遭受如何過分的欺凌,總是挺直著背脊,從不露出懼怕的表情,也從不向他討饒。

就只是承受。

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他面前,宛如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而這,輕易地惹火了他。

李示染並未察覺雷上煒神色有變,只是回憶著這幾天讀的專業書籍,一一講述,最後道:

「琺瑯彩,是塗飾在金屬表面的玻璃質……」說完,他抬起略顯疲憊的眼眸。「我試著努力過了,這是我的誠意。」真的。

雷上煒始終沉默,忽然間,哼地一聲,笑了。

「……有意思。」他伸手拿走牛皮紙袋,道:「我改變主意了。」

「咦?」李示染不明白為何事情忽然有了轉機。

只是,他看得出來,雷上煒唇邊的笑意,並不是因為喜悅開心,而是嘲謔。

一如高中時站在眾人身後,欣賞他遭受霸凌的表情。






☆ ☆ ☆






從來沒有想過會跟這個人再重逢。從來沒有。

在和男人終於照面時,他也有一瞬想過,或許對方早已忘記他,也不認識他。可是,最後仍然是他最不想要的一種結果。

而他也一樣,只一眼,就認出這個當初霸凌他的男人。

是不是遺忘比較好?但是那樣的事情,要如何才能夠遺忘?

高中到現在,十年了,十年過去,可以改變很多,也可以什麼都沒有改變。

那日,和雷上煒重逢並且遭到拒絕之後,李示染回家做了一個夢。

夢境是什麼他想不起來,只記得醒時那深深的疲憊。

隔天他沒有打算因為這點難受請假,下了床,他拖著腳步進入浴室盥洗,換好衣服後,出門上班。

在自己座位上考慮著該如何向主管說明整件事情,所謂的透過同學關係來和對方接觸,以他和對方在校時期的情況來看,已經變得滑稽又可笑。因為當同學的時候,對方根本就是討厭他到極點。

他已經不適合負擔這個責任了。

這麼想著,他站起身來,走向主管的辦公室。

主管從茶水間走出來,正巧碰上。李示染原要喚他,卻又想起之前主管對他說的那一番話。

他的身上,背負著別人的期望。尤其還是如此照顧過他的人。

好幾次遲疑,始終無法將推辭說出口。他努力過了嗎?沒有,他只是逃跑了而已。

於是,他只好試著努力。

然而這個努力,卻帶來了他完全無法預料到的結果。

「喂,我昨天打電話給大藝術家想要連絡一下感情,結果不但電話終於打通了,他竟然回答我他會考慮了。這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辦到的?」

午休時間,李示染坐在餐廳裡用餐,忽然有人一屁股坐在他的對面。是文化局的陳桑。

李示染的筷子停了一下。

「沒什麼特別的。」他也不明白。

「別說謊了啦,你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陳桑有點不夠意思道。雖然這一個星期他都在擺爛,不過並不表示他不關注,畢竟目前算起來這是他負責的。

李示染回答:

「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

陳桑奇道:

「難道打同學牌是真有效?」那他們先前的努力算什麼?靠關係這招還真是吃遍天下啊!

對於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的陳桑,李示染沉默著。

陳桑繼續道:

「既然如此,你就好好把握吧!畢竟這個機會是你創造出來的,就交給你了!」還是順勢地將工作丟給了他。

李示染知曉,卻沒有反應,只是安靜地吃著自己的午餐。

大概是想要示好,陳桑纏著他聊天,之後午休時間結束了,他才終於重獲寧靜。

李示染回到自己的位置,打開電腦螢幕,重新檢視著文件。他正在核對市府即將發行的刊物,並且過濾檢查是否有所錯誤或遺漏。

文化局的專委並未說錯,也非貶視,現實就是圖資管理組,做的的確就是這種取代性很高的事情。

他自己也十分明白。敲著鍵盤,他讓自己專心在工作上面,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

然而,再怎麼不去想,最終他還是要面對現實。

雷上煒告訴他,要他週末的早上去工作室。這個非上班時間的邀請,已經超過他的責任了。

雖然明知這一點,可這卻是經歷那麼多次的強烈拒絕之後,雷上煒第一次答應談話,他沒有辦法放棄。

即便是在非常清楚對方討厭他的情況下。

星期六早上十點。

李示染準時來到雷上煒的工作室。工作室的門是關著的,裡面也不像有人。

他等了一會兒,試著按門鈴,門鈴卻沒有響。

於是他又站在原地等待,大約十幾分鐘或者更久,忽然有陣風吹過,他聽見一些聲響,於是他抬頭朝聲源望去,看著這兩層樓的建築物,終於發現有樓梯可以上到二樓。

猶豫了一下,走至樓梯前,他還是上去了。

碰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忽輕忽重,離他越來越近,上到二樓。他發現,那是因為有扇窗戶未關,而被風吹擺的撞擊響。

「吵死了——」一隻大手從窗內伸出,正欲關上窗戶時,手的主人,也就是雷上煒,看見了他。

李示染一頓,整個人僵住了。

雷上煒原本一張被吵醒的睡臉,露出嫌惡的表情。

「滾!」語畢,他將窗戶用力地關起。

明明是被叫來的,卻又馬上被趕走,李示染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二樓的門卻打開了。

「……忘了,是我叫你來的。」雷上煒這麼說,就讓門開著,自己轉身往屋內走。

李示染又是一陣躊躇,最後脫鞋跟著進去了。

前幾次來,他只知道樓下是工作室,原來二樓是雷上煒住的地方。

只見雷上煒橫躺在客廳沙發上,閉目休息,沒打算理會他。李示染只能一旁佇立。

「請問……」

「你先幫我洗一下廁所。」雷上煒開口,眼睛依然閉著。「裡面應該有水桶刷子那些東西。」他交代著。

李示染聞言怔愣,一時無法回話或反應。

可是很快地,他明白了。輕嘆口氣,他找到浴室,找到裡面的水桶刷子,打開水龍頭,捲起袖子,默默地清洗起來。

會變成這樣,他一點也不意外。

水珠灑在他的髮梢上,滴落他的臉頰。約莫一小時,他刷洗完畢,確定都相當乾淨了,洗過手,走了出來。

雷上煒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幾本外文雜誌。他臉也沒抬地道:

「廚房的垃圾整理一下,還有地也順便掃一掃。」

李示染沉默地轉身,找到廚房,將凌亂的垃圾都打包好,然後拿起一旁的掃把開始清掃,掃完,他還順便拖了地。

結束之後,他回到客廳。雷上煒依然在沙發裡坐著,目光則終於放在他身上。

「你就這樣接受,不打算反抗?」就像以前那樣。

不是不反抗,他只是不意外。李示染放下袖子,道:

「如果只是這樣,就能得到你的作品,或許算是便宜吧。」他的確是這麼想的。

雷上煒挑眉。

「只是這樣?」這樣還不夠?

李示染低聲道:

「我以為你會更過分一點。」比起在學校時期,只是這種程度的刁難,還不至於讓他有被羞辱的感覺。

言下之意是還不夠過分?雷上煒瞇眼:

「你所謂的更過分,是什麼樣子的?」

李示染垂著眼。

「……叫我跪在地上爬之類的。」像狗一樣。

雷上煒皺眉。一個男人在他家裡爬來爬去,只要想到那個場景就噁心。

「我怎麼可能允許這麼醜陋的畫面在我家出現!」

原來他刁難羞辱討厭的對象還有個人美學。李示染不再說話了。

就是這種態度,讓雷上煒特別想要針對。那種逆來順受,可是卻又不曾打從心底屈服的態度。

就像他低著頭,垂著眼睛,背脊卻又那般直挺的站姿。

雷上煒把李示染叫來,使喚他,就是要耍他,不管他聽不聽話,雷上煒都想磨掉他那個極度礙眼的態度。

令人煩躁。對方其實並沒有做什麼,可是因為個性與應對方式都與雷上煒氣場不合,所以他覺得自己輕易地被李示染惹惱了。

就如同聽見他彷彿背書般娓娓道出專業說明,雷上煒也忽然覺得一把火。

於是他又笑了。

「我要你……每個週末都到這裡來。」雷上煒揚起嘴角,露出和那天一樣的嘲謔笑容。就像得到一個不好玩的玩具,只想拆解開來,測試它的極限。「不用每天來叫我看文件,而變成一週來一次,我很好心吧?如果能讓我使喚得開心,我說不定就答應你的要求了。」他愉悅道。

李示染錯愕。

「每個週末……」他不懂,為什麼?「你不是……討厭我嗎?」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問錯了。就是因為討厭他,所以才會想盡辦法為難。

就是討厭他到不能無視,而想要羞辱的程度。

見他不吭聲,雷上煒滿意道:

「我是討厭你。所以,要是你不順我的意,我就把你搞同性戀的事情告訴你的同事,你的上司。他們一定不知道這件事吧?」他若無其事地說著異常殘酷的話語。

重逢的那天,雷上煒沒有漏看李示染發白的臉龐。所以雷上煒認為他一定是怕被認出來,怕性向遭到揭穿。

李示染安靜了下。

「即使你不這樣威脅,我也會照你的意思去做。」他只是這麼說。

真無聊。雷上煒覺得無趣了。

「你可以滾了。」

他用命令的口吻。

聞言,李示染隨即轉身離開,走出大門。

他想起那天那個夢,疲憊的不是身體,是他的心。





☆☆☆






「……示染。」

主管的聲音,讓李示染從工作中回過神。他抬起臉。

「是。」

「關於文化局的那件事,現在怎麼樣了?」

李示染一頓,道:

「還在交涉當中。」

「是嗎?好像有進展了?」主管問。

「……算是吧。」

主管點點頭,隨即面露關心道:

「我後來才聽說,那位工藝家好像滿古怪的,你沒有問題吧?要是遇到困難說出來不要緊,我會去跟文化局談談。」

李示染道:

「目前……我還應付得來。」他相當清楚主管的為人,一開始會和這件事牽扯雖是因為主管,即使如此,他還是感謝這番慰問。

「那就好。加油。」主管因此安心了,拍拍他肩膀後離去。

李示染獨自坐在位子上,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週末,他再度來到雷上煒的住處。緩緩地走上樓梯,他站在門前,悄悄地深呼吸了一次。

然後按下門鈴。

「叮咚」。有些分岔的機械聲音響起,門並沒有馬上開啟。

他等了幾分鐘,又按了一次。重複三次之後,雷上煒終於開了門。

「你來了。」高大的男人不大在意地掃他一眼,打個呵欠。轉身走回室內。

李示染進屋,默然將門關上,站在原地。雷上煒坐在客廳裡,翻閱著報紙,沒有打算理會他的意思。

李示染見狀,啟口道:

「今天要做什麼?」

雷上煒看也沒看他。

「全部。」他翻完報紙之後站起身,回到臥房內。再出來,已經換上了工作服,「我今天會在工作室裡,你最好別吵到我。」交代完,他越過李示染,開門下樓去了。

踩踏樓梯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屋裡剩他一個人,李示染因此鬆口氣。

這樣更好。

不過,「全部」是什麼意思?他抬起臉環顧室內,輕嘆口氣後,捲起了袖子。

一樓工作室裡的雷上煒,全神貫注在他的實作上,他熱中嘗試與研究,光只是一種金屬就有無限多的可能,這讓他欲罷不能。等他想到休息的時候,一看錶,已經下午三點了。

他感到飢腸轆轆。脫下手套,他走出工作室,上樓回到住處。

一踏進門,他看見的是光可鑑人的地板,以及明亮的窗戶。他微微一頓,繼續往屋內前進,凌亂的雜物擺放整齊,房子裡的霉味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味道,所見之處幾乎一塵不染。只是幾個小時而已,同一間屋子,竟然能有那麼巨大的差別。

背後傳來聲響,他回過身。

只見李示染身上穿著圍裙,手裡拿著抹布,正將水桶放進浴室。

「做完了,還有什麼事?」他問。總之他照著自己解讀的「全部」的意思來做了。

明明是被奴役的立場,他就是討厭這種態度。雷上煒瞇起眼眸。

「圍裙哪裡來的?」難道是自備的?這也太噁心了。

李示染解開背後的繩結,將圍裙脫下。

「廚房櫃子裡找到的。」沙拉油的贈品。

他怎麼不知自己家裡有這玩意兒?廚房櫃子他都沒打開過。雷上煒走到餐桌旁拉開椅子,用力地坐了下來。

「我肚子餓了,弄點東西吃。」

李示染本來以為可以離開了,聞言只好走進廚房。他先將手洗乾淨,隨即打開冰箱。

「裡面的東西都可以用嗎?」他問道。

「嗯。」雷上煒隨便應道。反正他也不曉得裡面有什麼,他從來不採購。

只見李示染認真地想了一下,跟著從冰箱裡拿出幾樣蔬菜,還有雞蛋和一盒不知道什麼東西。

他還從櫥櫃之中取出一包未開封的米。雷上煒倒是知道有這包,只是一直擺在那裡沒動過。

用鍋子先煮飯,他開始洗洗切切。湯鍋裡熱滾滾的,蒸氣往上竄出,電鍋跳了之後,他打開另一邊的瓦斯爐,開始用炒鍋和鍋鏟翻炒。

漸漸地,食物的香味傳了出來。

處於飢餓狀態之中的雷上煒,竟然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可惡。他暗咒。

等待的時候,他像個惡婆婆壞小姑,用手指在椅背這種不大會注意到的地方抹了一下,指尖上什麼東西也沒有。居然擦得這麼乾淨,他在心裡嘖一聲。

沒多久,一鍋蔬菜湯和一盤蛋炒飯上桌了。

雷上煒也不管站在桌旁的李示染,抄起筷子就直接吃了起來。一大盤炒飯他吃得乾乾淨淨,蔬菜湯最後喝了三碗。

他實在是太久沒吃熱食了。

雖然從來不覺得自己對食物有什麼執著,不過果然還是吃膩土司夾冷料了。他摸著自己飽足的腹部,好像剛剛才發現李示染杵在一旁,他很快收起滿意的表情,刻意道:

「普普通通,我是太餓了。」這樣解釋真的很多餘,雷上煒咬牙。

李示染倒是滿意外雷上煒吃得這麼暢快。

這個人討厭他,原本以為做飯的要求也只是刁難,說不定會把做好的飯菜倒在地上讓他清理之類的。由於長期一人獨居,所以多少會點能填飽肚子的菜色,除了親人外,他還沒煮給別人吃過。

「……炒飯應該用隔夜飯會比較好吃的。」但是因為沒有,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啊?」雷上煒果然皺眉。

「沒事。」李示染將吃過的碗盤收好,拿到水槽洗淨。「我可以走了嗎?」他在桌旁啟唇詢問。

房子清理乾淨了,而且一點灰塵也沒有;飯也吃了,還吃得一點渣也不剩。好像已經沒有什麼能再玩的了。雷上煒哼一聲,道:

「要滾就快滾。」

聞言,李示染離開飯廳,往大門的方向走去。

卻又聽到雷上煒道:

「對了,明天星期日,你也要來。」

李示染愣住。他以為只有星期六一天就好的。

像是看出他心裡的想法,雷上煒一點也不慚愧地道:

「我要吃飯。」






☆ ☆ ☆





「奇怪,米是開著的。」穿著短裙的女子,極其驚訝道:「天哪,你用了米?」乾屋摳拎!

雷上煒伸著長腿靠坐在客廳沙發上,正在用電腦軟體模擬3D影像。他眼睛盯著螢幕,懶洋洋地道:

「不是我用的。」

琴姊奇道:

「這你家,你的米,不是你用的那是誰用的?」她也沒用過,她只負責在冰箱裡塞東西以免他餓死。不過第一次買米給他之後,她就發現雷上煒跟她一樣是個完全不會煮飯的人。

所以說,到底是誰用的?

雷上煒只道:

「別人用的。」他最討厭人家管東管西,偏偏她每次來就囉唆一堆。

琴姊忍忍忍,吐出一口氣。又道:

「你的房子好像也忽然變乾淨了!」到底是誰?難道是女人?還是跟她一樣想要這棵搖錢樹的敵人?這可不行,她一定要好好掌握情資。

雷上煒道:

「我不必跟妳報告。」真是好煩。

這什麼話!琴姊一瞪眼。

「啊,是嗎?」反正他就是這麼對待照顧他的人,她怎麼會生氣呢?「那好,我以後不管你了,你吃的用的所有的生活必備品,都自己去買吧。」她的笑容好甜美。

軟體跑出來的結果不大令人滿意。雷上煒皺了下眉。

「嗯,會有人買給我的。」他根本不煩惱這個。

琴姊一傻。

「什麼?到底是誰?」她真的非常需要知道答案。

雷上煒將筆電螢幕闔上,站了起來。

「妳不認識的人。」他說,越過她走下樓進入工作室。「錢包放在桌上,一樣。」這個好事的女人幫他採購,他付錢,總是如此。

屋內的人要走還要留他也不關心,反正不要到工作室吵他就好。拿起工具,他巧妙地改變金屬的形狀。

雖然軟體模擬是個不錯的東西,可是他還是喜歡真的動手來做。

一陷入進去,就會忘了時間。

深夜,他終於走出工作室,琴姊當然早已不在。他感到飢餓,打開冰箱,袋子裡放的都是他吃慣的冷食。

明明餓得要死,也一直都是吃這些東西,現在卻好像沒什麼胃口。

他想起那些熱騰騰的飯菜。

馬上就想要把李示染叫來,不過卻忽然發現沒有他的連絡方式。

真是失策!

肚子餓得難受,他只好拿兩塊土司,切些火腿夾進去,兩三口隨便吞下。不再餓了,卻沒有一絲滿足感。

這種不爽的心情維持了數日,終於到了週末。

「——太慢了!」聽到門鈴聲,雷上煒一打開門,就一臉不悅地責備。

李示染一愣。之前每次過來,他都得在門外等待一陣子,從來沒像這次門開得這麼快,還在門口焦慮嫌他太慢。

「……現在十點不到。」他只能這麼應道。他總是十點前提早幾分鐘到達,從第一次開始就是,不曾改變過。

「那又怎麼樣?」雷上煒完全不覺得十點跟他太慢有何關係。「手機和家裡。」身高優勢讓他得以居高臨下地睨視對方。

「咦……」李示染沒有反應過來。

「你的手機和家裡電話號碼。」雷上煒不耐煩地重複。主人居然不知道奴僕的連絡方式,這怎麼可以。

李示染連考慮要不要告知這個人,或這個人會什麼會想知道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逼迫著道出一串數字。

「家裡電話是……」他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問這些,之前幾次從來沒有。

太好了,這樣就可以on call了。雷上煒擺弄著掌中的手機,記錄完畢之後,他抬起眼,道:

「還站在這裡幹嘛?快去煮些熱的東西來吃。」

這樣的催促也是第一次。李示染不懂,卻也只是道:

「好……」

他進入廚房,打開冰箱。東西比上次多了點,但卻仍然都是些不大適合烹煮的材料。

現在十點,也不知道雷上煒是要吃早餐還午餐。他想了一下,拿出自己要用的食材。打開爐火,放上鍋子,沒多久,他端上了半熟火腿蛋包,還有一碗起士烤蔬菜。

久違的熱氣騰騰的食物。雷上煒一下子就吃光了,但是他覺得還不夠。

「怎麼沒湯?」像上次一樣。

「因為沒有合適的材料。」冰箱裡絕大部分都是做三明治的食材,上次他拿燻雞肉炒飯,蔬菜湯裡用蕃茄洋蔥調味,這次沒有蕃茄也沒有洋蔥,只有一顆紫色的萵苣。

「沒材料?」那女人不是前幾天才買的東西?雷上煒完全不煮東西,當然也不清楚食材的類型,平常都是只要能吃就好。「你現在去買。」他拿起桌上的錢包扔過去。

李示染訝異,接住錢包後不知如何是好。

「這……」

「快去啊。」還站在那裡幹嘛?

「……我知道了。」他走出廚房,離開屋子。

每回過來,總是會經過附近一家賣場,他往那個方向前進,步行五分鐘左右就可到達。拿著塑膠菜籃站在賣場裡,他有種好像已經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的感覺。

輕嘆口氣,他拋開雜亂的思緒,專心地選購著。

買完之後回到雷上煒的住處,大門和他之前離開時一樣沒有鎖,他便自己推開進入。雷上煒坐在沙發上,正專注地使用筆電。

李示染沒有吵他,只是安靜地走進廚房,穿上圍裙,處理自己剛買回來的東西。

雷上煒是先聞到食物的味道才發現李示染人已經在廚房裡了。他將檔案存檔,筆電闔上,然後離開客廳,在與廚房僅有三步之隔的餐桌前坐下。

李示染背對著他,並沒有馬上發現他在身後。

雷上煒支著臉,只想快點吃到熱食。無聊又快要等不及的他,視線放在李示染的背影上。

站在流理檯前,李示染的動作從容,且一點也不含糊。雷上煒不免發表他的偏見:

「難道因為是同性戀所以特別會作菜?」在他眼裡,穿著的圍裙,腰部繫著的蝴蝶結,都很有同性戀的味道。

已經在盛盤的李示染,差點灑了出來。他不知道雷上煒坐在後面,稍微嚇了一跳。

「不是這樣的。」他穩住手舀湯,跟著轉過身,鎮定將濃湯放上桌。「我也沒有特別會作菜,只是很普通能吃的東西而已。」他自認。

雷上煒打死也不會說他想吃想了一個星期。他拿起湯匙,喝了一口熱湯,簡直通體舒暢。

看他吃得愉快,李示染不覺臉色一寬。

雷上煒見狀,不爽道:

「幹嘛?」

「不,沒什麼。」李示染這才發現自己鬆懈了,於是很快收起表情。「我煮了一鍋,你只要用微波爐加熱就可以吃了。」他道。

雷上煒瞥他一眼。雖然自己吃他煮的東西,可是那並不代表什麼,倘若他以為這樣表示兩人關係有進步,那是大錯特錯。

「我說你,為什麼會喜歡男人?」他不會因為食物就被收買的。

聞言,李示染一怔。

「我不想談這些。」

雷上煒哪有這麼容易放過他。

「你不談的話,我要改變心意了。」

李示染低著頭,慢慢地呼吸。前幾次來這裡沒有再提,他以為雷上煒已經不會用這種方式刁難他了,是他太天真。

「我不曉得。」他低聲回答。

這什麼敷衍的答案。睇著他木然的臉孔,雷上煒只是繼續喝著熱湯。

「如果你是異性戀,現在你就不用經歷這些了。你看看你自己,這種變態骯髒的事情,有什麼好的?」他打從心裡無法接受用屁眼性交這件事。

李示染將手貼在身側,才能掩飾自己略微顫抖的指尖。

「我只是喜歡上一個人,而我沒有後悔過。」真的沒有。

那堅定的口吻令雷上煒一頓。

他才不信。

「喔……你的意思是,即使我告訴你的同事和上司你也不怕?」他語帶威脅道。

「是。」李示染僅道:「沒有事的話,我要走了。」

不待雷上煒回答,他脫下圍裙擺好,拿起自己的東西,打開門跨了出去。

離開了這間屋子,和這個人。





☆ ☆ ☆





每個星期三的下午放學後,是要輔導那個人課業的時間。

因為那個人的成績實在太差,年老的師長十分擔憂,所以找上身為同班同學的他幫忙,他在從老師口中聽到這個要求的時候,著實怔愣了一下,然後他答應了。

一開始,那個人似乎並不願意配合,後來老師似乎告訴他再這樣下去無法畢業,他才相當勉強地出現了。

可是,在輔導時,那個人總是沒有在聽自己講什麼。

漸漸的,他發現了。那個人成績不好並不是真的不會,而是沒有興趣。

那個人經常注視窗戶外面的夕陽。

而他,總是看著那個人被夕陽映照的側臉。

這樣沒有任何意義的課後輔導,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直到性向問卷事件。

水柱嘩啦嘩啦地傾洩而下。

李示染站在蓮蓬頭下,清洗自己的身體。他有些發愣,是聽到浴室外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將身體上肥皂泡沫沖洗乾淨,他拿過毛巾擦乾全身,然後穿上衣服走出去。

「洗好啦?那開飯了。」一名身材嬌小的女性站在飯桌旁,對他招手。

女性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他的雙胞胎姊姊。姊弟倆住在相鄰的縣市,一段時間便會見面一次,吃個飯或聊個天。

「好。」李示染微微一笑,在飯桌前坐下。

「哪,這雞肉你愛吃的,還有這個也是。」她夾了好多菜到他碗裡,然後挑眉道:「我很少煮飯給人吃的,你可要給我滿懷感謝的心吃下去。」

李示染看著自己像小山一般的碗。

「我會吃完的。」他溫和道。

她笑了,很開心的。

「乖。」動筷吃了幾口,她閒聊道:「最近假日想約,你都沒空,到底是在做什麼?公務員工作這麼忙?」公務員不是放假最正常了嗎?就是因為假日都約不到,所以只好平常日晚上跑過來開伙。

李示染一頓。道:

「是有一些事。」

看他好像不大想講,她只想事情可能有點煩,體貼地沒有追根究底。

「這樣啊。那你加油喔,等你有空了,姊姊請你吃大餐!」

抓回自己思緒,李示染望著自己親姊,莞爾道:

「餐廳妳選嗎?」

「當然囉!」雖然是請他,可一定要選她想吃的。

姊弟相視而笑,晚餐就在很溫馨的氣氛之中結束了。八點,聊了一下天後,姊姊在客廳看電視,李示染則在廚房洗碗,他的手機忽然響了。

他接起來。

「喂?」

「微波爐壞掉了。」那方劈頭就是這一句。

「呃……」李示染聽出是雷上煒的聲音。今天是平常日啊。

「你快點過來處理。」

「我……」李示染看著客廳,姊姊正望向他,用眼神詢問了下。他向姊姊搖搖頭表示沒事,道:「我現在不方便。」

「你知道你沒有說不的權利吧?快點給我過來!」蠻橫地交代完畢,雷上煒斷了通訊。

李示染只能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機。

坐在沙發椅上的姊姊問道: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李示染為難道:

「有點問題要解決。」

「是嗎?」公務員這麼累啊!姊姊眼睛轉了一圈,道:「那不要緊,你去好了,我今天睡這裡,明天從這裡去上班,早點起床就好,你不用忙著送我回家了。快去吧。」她拍拍弟弟的肩膀。

「抱歉。」李示染一臉歉意。

「笨蛋。」姊姊笑了,道:「我現在就去洗澡,你也不要再耽擱了。」

李示染拿起外套和鑰匙。

「那我走了。謝謝。」

姊姊轉向浴室,只背對著他揮了揮手。

李示染穿上外套,騎上機車,約莫四十分鐘後到達雷上煒的住處。

門沒有鎖,他還是敲了幾下才打開門。一踏進屋內,坐在客廳的雷上煒就指著櫥櫃上的微波爐。

「壞掉了。」他說。

李示染過去,先稍微看了下,插頭是插上的,但是機器的確沒有反應。他打開一看,裡面有個盛著湯的湯碗,湯碗雖是瓷的,但是鑲了一圈金邊。

「怎樣?」

雷上煒又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他嚇一跳。暗暗鎮定下來,他將碗端出來,道:

「這種碗不能放進微波爐,可能是因此故障了。」

「是嗎?」雷上煒不是很在乎,僅道:「那你熱給我喝。」

李示染只得從冰箱拿出那鍋湯,放在爐子上熱著。

雷上煒又忽道:

「對了,我的洗衣機也壞了。你去看看。」他指示李示染到後面陽臺。

李示染又忙著檢查洗衣機,結果發現是衣物放太多了,超過負荷所以轉不動。他拿一些出來,洗衣機就正常運轉了。

待他忙完走回屋內,雷上煒已經自動盛湯坐在餐桌前吃起來了。

「好了?」雷上煒問。

「嗯。你衣服放太多了,不要放那麼多就行了。」李示染道。

「這麼麻煩,算了。」他從來沒做過家事,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幫他弄好。他一直都是把衣服給洗衣店洗,不過這個月忘記了,所以堆積如山,本來想說按個開關而已很簡單的,果然以後還是別做。他打量了下李示染,道:「我壞了你的好事?」

「咦?」李示染不解地抬起臉,在意識到自己和他四目相對的時候,先把視線撇開了。

雷上煒舔了下湯匙。

「你說不方便,是和男人在一起?」

原來是這個意思。李示染平靜道:

「是和我姊姊。」

「是嗎?」一副不信的口氣。

信也好不信也好,都無所謂。李示染道:

「沒事的話,我走了。」

雷上煒沒有意見,李示染離開了那個地方。回到家,姊姊關心他工作,他僅笑著說順利處理好了。

接下來的幾天,大概都是相同的模式。雷上煒時不時地就把他叫去做一些瑣事,要他的手機號碼就是這個目的,而且他只能接受,不能拒絕。

週末的兩天,他也一樣要去打掃和煮飯。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

「咳。」因為同事中有人得了重感冒,傳染給他。

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廚房,他倒了杯水喝下。

雙手撐在流理檯邊緣,他疲憊地垂首。頭好痛,雖然吃了藥,不過燒退了又燒,無法穩定下來。

稍微深呼吸,他轉身欲走進房內,手機卻響了。

熟悉的來電號碼,他並不希望今天看到。

「……喂。」李示染按下通話鍵。

「我肚子餓了,快點過來。」

下完命令,就直接掛斷了。

這幾次都是這樣,多餘的話一句也不會說。李示染望著斷線的手機,最後,他還是換上衣服出門了。

「……幹嘛?」一打開門就見到李示染戴著口罩,雷上煒皺眉。

「感冒了。」李示染簡單地解釋。

「不要傳染給我。」雷上煒不關心他,只關心自己。

李示染沉默地進到廚房,半小時後,煮了兩道熱食擺上桌。

「我要走了。」

「滾吧。」雷上煒由客廳走至飯桌旁,正準備拉開椅子,和他擦肩而過的李示染卻身體晃了一下,靠上他的手臂。「幹嘛——」雷上煒轉首怒目而視,卻發現李示染整個人往下滑去。

他下意識地拉了李示染一把,沒讓李示染撞到地面。完全是反射性的行為。

李示染卻忽然像是受到驚嚇,整個人驚醒過來,略微慌忙地推開了他的手,腳步踉蹌地後退,直到靠上了牆。

他全身上下滿是拒絕與警戒。

這讓雷上煒相當詫異。

搞什麼鬼?明明是他才不想和變態同性戀身體接觸,怎麼搞得像他才是個恐怖的病毒。

「喂!」他只是上前一步。

李示染卻抬起手擺出阻擋的態勢。

「不要碰我。」

「你——」雷上煒顯而易見地發怒了。

李示染無暇理會。他氣息不穩地粗喘著,能靠牆站立已經耗費他所有的體力。

就在此時,門把轉動的聲音傳來,有人開啟了大門。

「哈囉!」琴姊出現在門口。她注視著屋裡的兩人,其中是一張她完全不認識的臉孔。「嗯……怎麼了?這位是?」她十分敏銳地發現了詭異的氣氛。

雷上煒連介紹也不想介紹,僅輕描淡寫道:

「政府來的說客。」

「是嗎?」琴姊之前已經聽說過美術館的事情了。不過,「今天是星期六耶。公務員星期六也上班?」她眼望低著頭的李示染,有點疑惑。

雷上煒哼笑一聲,譏刺道:

「那有什麼稀奇?公務員還收同性戀的變態。」他瞪著李示染,看對方有何反應,是不是真的能如之前說的,就算被人知道也沒關係。

然而,李示染只是動也不動地站著,甚至沒讓他看見表情。

「啥?」琴姊雖然不知道雷上煒突然說這些幹嘛,但有一點她卻很清楚。「我不是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收起你對性向的偏見和歧視,絕對不可以讓別人知道!」她難得嚴肅警告。

雷上煒對同性戀這個族群是抱持反對態度的,這一點她很久以前就知道。

但在「藝術家很多都是同性戀」的藝術界來說,卻是不大常見的事。這句外界的評論或許只是不正經的笑話,可是也多少透露玩藝術的人對於性向的確是較為大方的,可是雷上煒偏偏就是那個例外。

雖然由於宗教的關係,國外保守派也不少,可是只要碰觸到歧視這件事,那可是大大糟糕!不僅他的作品會賣不出去,有可能他整個人都無法繼續立足下去。

比較慶幸的是,只要別惹他就好,他平常不會太誇張,不過那也是因為他對別人沒什麼興趣。

琴姊提醒他道:

「你聽到了沒有?」又在給她假裝沒聽到!

雷上煒毫不在乎道:

「我從來沒有答應過會聽妳的話。」

「你——」琴姊簡直煩死了。雖然也不是說學藝術的一定都要包容同性戀,甚至雷上煒根本不覺得自己算是藝術家,她能理解當然一定會有幾個人討厭和無法接受,可是,能不能不要這樣子難溝通啊!

「不好意思……」始終沉默的李示染終於出聲,稍微喘息過後,他比較能站穩了。「我要走了。」語畢,他轉過身,顫巍巍地走了出去。

離開那棟房子,他回到自己住處,急忙地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他脫掉衣物,不停地刷洗著身體,被雷上煒碰觸過的地方,更是洗到幾乎要破皮。

他覺得自己好髒。

從雷上煒知道他喜歡男人的那一天起。

額頭抵著冷硬的磁磚牆面,水痕不停地在他臉上滑落。






☆ ☆ ☆






星期一去上班的時候,陳桑等在他的部門前,一臉的迫不急待。

一看到他來了,陳桑立刻上前,對著他興奮大聲道:

「成了!」

陳桑說的什麼成了,李示染並不明白。

「咦?」他困惑。

陳桑將他拉到一旁比較好說話的位置。

「那個大藝術家啊,打電話到文化局了!說要找你呢。」

聽到是和雷上煒有關的事,李示染不語。會打電話到文化局,是因為不曉得他並非文化局員工,看了牛皮紙袋上的官式連絡才打的電話吧。

陳桑又道:

「和他交涉這麼久,用過這麼多法子,這真的是第一次!第一次他主動和我們接洽,你說,這是不是成了!」他開心不已,好像自己也有一份功勞。

李示染依舊安靜。

陳桑便道:

「怎麼了?幹嘛不說話?」

「……沒有。」李示染開口,道:「我先到座位上去了。」他轉身進入處室。

「喂!」陳桑在後頭喚他:「記得回電給大藝術家啊!別忘了!」

李示染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垂低首,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真的覺得好累。

他並沒有雷上煒的電話號碼,所以下班後,他來到了雷上煒的住處。

站在門口,他讓自己情緒平靜,隨即按下門鈴。

雷上煒將門打開,看見他,就只是普通地說了句:

「你來了。」然後走回沙發上坐下。

平常,雷上煒見他到來,總是一副不耐煩和看笑話的樣子,面對這麼和平的態度,李示染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遲疑著進入屋內,因為雷上煒沒開口,他便站在一旁等著。待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李示染知道,雷上煒總是不喜歡別人先打擾到他正在做的事。

過了一會兒,雷上煒從一堆紙繪圖表抬起臉。

「我今天打電話沒找到你。」他說。

李示染不想解釋自己手機暫時關機的理由,也不想解釋他其實並不是文化局的員工。

「有什麼事?」

雷上煒隨意地伸個懶腰,好像無關緊要地道:

「沒什麼事。就只是告訴你我答應了。」

李示染一怔。

「——咦?」他好驚訝。怎麼會?這麼突然,是為什麼——「……有什麼……有什麼原因嗎?」他不覺得自己最後一次離開這裡時的表現能讓雷上煒做出這樣的決定,應該說,之前自己那種態度,雷上煒翻臉取消約定都不稀奇。

雷上煒看著其他地方。

「沒什麼原因,總之就這樣,你明天跟你部門交代吧。」

李示染無法理解雷上煒態度如此巨大轉變的理由,可是卻也無法再追問下去,若是問得他煩了,或許就當場反悔了。躊躇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李示染只能跟雷上煒確認:

「是……真的?」

雷上煒瞪著他。

「不要再讓我說第二次了!好了,我叫你來只是要跟你說這件事,你走吧。」他揮手趕人。

察覺他已開始不悅,李示染沒再多說話,僅依言離開。

他不懂,也不明白。

隔天上班,陳桑又來關心,他老實地回答雷上煒的確是答應了,陳桑便飛也似地跑回自己的單位去了。

接著,主管找他進辦公室,肯定和讚許他的表現。

然後文化局也整個動了起來。

而在這事件中心的李示染,卻始終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就這樣,再次拜訪雷上煒的住處,已經是三天後,文化局請他帶一些相關文件給雷上煒。

「喔,是你。」雷上煒穿著工作服來開門,這次也是沒有發怒。

李示染變得完全不知如何應對了。

「……你好。」

雷上煒本來正轉身走回室內,聽見他的問候,嗤地笑了一聲。

「我今天有叫你嗎?」

「沒有。」李示染搖頭,將準備好的資料從公事包裡拿出來。「你答應的事,我已經回去報告過了,至是他們針對這次的合作所整理出來的資料,希望你能過目,還有一些簽約的部分……」

雷上煒接過公事袋,隨手扔在沙發上。

「有空我會看。」他說。

他願意承諾會看,已經比之前好太多了。李示染不覺放鬆了表情:

「好。」

雷上煒注視著他的臉。

「很奇怪?」

「什麼?」李示染一愣。

雷上煒道:

「我答應和你們合作這件事,讓你覺得很奇怪?」

李示染停住一下,才道:

「很……很突然。」

雷上煒忽然撇開臉,道:

「一開始我就說了,如果讓我使喚得開心,說不定我就會答應你。」說完,他清了下喉嚨才接下去:「上次你差點昏倒,那不是我的本意。」

這隱晦卻又確實略微帶著歉意的話語,令李示染訝異地無法置信。

雷上煒一直是厭惡他的,對他種種刁難,對他行為和言語上的欺凌,他吞忍、安靜接受,這一切,他從來沒有認為,甚至從來沒有預料過會變成像是現在這樣的結果。

這根本是不可能會發生的。

「不……」一連串無法想像的意外令李示染怔愣住。他力持平靜的心情終於有些激動。「不要緊的……沒關係。」他輕聲道。

他從不認為他們能夠有什麼友好的關係,只希望雷上煒別再如此針對,可以與他和平相處。他會抹去過去的一切,當個一點也不熟悉的陌生人。

真的僅僅只要如此就好。

這個驕傲自我的男人還是有著一顆心,或許反省了,或許後悔了,不管是什麼原因,不管是什麼理由,不管是什麼契機產生變化,總之,這樣就夠了。

他不會將仇恨記在心裡,也沒有仇恨。

「好噁心。」雷上煒突然說了一句。

李示染因此望著他,見他好像是非常不習慣這種場面,所以想要趕快結束話題。

雷上煒道:

「反正,我要說的就這些了。」

眼前的這個男人絕對不曉得,這對他來說是多麼重大的意義吧。李示染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才開口道:

「請你先看看資料,有什麼問題再連絡我們。如果沒有問題,就可以簽約了。」交代完這些,他點了個頭,轉身打開大門,離開了。

站在美麗的滿星夜空之下,他不禁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

這是第一次。

第一次走出這棟屋子他能夠普通地呼吸著。




☆ ☆☆







電鋸的聲音嗡嗡地響著,高速轉動的銳利鋸齒在碰觸到金屬表面的那一瞬間,激起火星四射,同時間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雷上煒!」

在劇烈的噪音之中,雷上煒聽到有人在喚他的名。

「媽的!」他咒罵一聲,停下電鋸,翻開護目面具。「我警告過妳不要進到工作室!」要不她是女人,他早就揍她了!

不速之客琴姊也不是第一次見他發火,不過這次他的怒目還是讓她嚇了一小跳。其他事情雷上煒都滿隨便的,就這個工作室,簡直是他的聖地,閒雜人等絕不允許侵犯。

不過,她也是忍不住了才觸犯禁忌。

「我聽說你已經決定要跟政府合作?真的假的?」

雷上煒聞言,放下手裡的工具。

「這不關妳的事。」他道。深知她有很多管道,總是消息靈通,所以也省去問她如何得知的廢話。

是不關她的事,所有的事都是她在多管閒事,只是,她太太太驚訝了啊!

藏火耶!那個絕不給人好臉色,脾氣陰晴不定,向來討厭麻煩事而且從來不跟任何人和任何團體談合作的藏火耶!

「你腦袋壞掉了?生病了?」琴姊不得不關心。

雷上煒揉揉後頸,忽然想到什麼,笑了。他根本都不看她,只道:

「我好得很。」

「啊!」琴姊靈光一閃。「莫非,是跟那個政府的說客有關?」她好奇問。

雷上煒動作一頓。

「有什麼關?」

「像你這麼怕生的傢伙,根本不可能會讓陌生人進到屋內。」依她對雷上煒的瞭解,如果是不熟的人,肯定在門口就開轟了。「原來那是你認識的人?」她像個偵探推論。

雖然對於怕生這個形容詞感到極度的不滿意,但是雷上煒並不想跟她多說或者多討論。

「總之——」他拉住琴姊的手臂,將她往外拽,毫不憐香惜玉。「和妳無關。」他說,然後當著她的面將門用力關上。

趕走了人,安靜了,但是心情已經被打擾了。雷上煒不想再做下去,便稍微收拾了一下,離開工作室,上樓準備洗澡。

才拿好衣物,門鈴聲又響了。

想又是陰魂不散的琴姊,他在心裡低罵一聲。使勁地扯開大門,卻是見到李示染站在門口。

李示染被這突如其來的凶猛開門弄得一怔。

「啊,你好。」

雷上煒睇他一眼。

「喔。」他站在門口問:「幹嘛?」

李示染察覺到他並不想讓人進屋,所以只打算簡單將事情交代。

「請問資料你看過了嗎?有沒有什麼問題?」距上次已過了一個星期,他都沒有接到雷上煒的電話,有點擔心雷上煒忘了。

「還沒看完。」雷上煒道:「我在專心做作品,沒什麼時間。」

他的確是穿著工作服。李示染不是非常瞭解像他們這種工藝家的工作情況,或者有什麼細節應該注意。

他還去了趟趕工裝潢中的美術館,拍了許多環境和預定展場位置的照片,不知是否能有幫助,那些也都放在資料袋中。

「是嗎……」裡面有一份合約相當重要,一定要他過目且簽字才行。「那麼,可以請你騰出時間看一下嗎?因為合約的部分要先處理。」他禮貌道。

「嗯。」雷上煒應一聲,表示已經知道了。

雖然雷上煒並沒有開口趕人,不過李示染就是感覺雷上煒似乎想要他離開,該說完的已說完,的確是應該要走了。

「你什麼時候看完了都可以連絡我,我會很快過來。」因為是他談成的,所以包括文化局的人也都認為他應該繼續接洽。李示染道:「那我……先走了。」

「嗯。」雷上煒依舊只應一聲,在他轉身之前,道:「我在工作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打擾,那會影響到我。你應該知道。」

李示染一愣。

「我知道。」

「知道就好。」雷上煒這麼說,指著樓下的工作室,道:「我現在要開始進入工作狀態了,當我在裡面做事的時候,絕對不可以有人進來或打斷,會讓我的感覺全部跑掉。」

李示染點頭。

「我明白了。」

雷上煒注視著他一會兒,道:

「你就好好期待吧。」

李示染不明瞭他的視線有何含意,只能應和他的話語。

「……好。」

雷上煒聞言笑了,俊美的臉容上,表情十分愉悅。

他沒再說什麼,僅僅只是關上了門。

李示染站在原地半晌,走上回家的路。

回到自己住處,他洗了個澡,然後簡單地解決掉晚餐。坐在房間裡,他認真地用電腦瀏覽關於「藏火」這名工藝家的一切。

從他第一天從文化局那裡接到藏火的資料,他每天就透過網路或書本來認識這個人。那個時候,他還不曉得藏火就是雷上煒。

而現在,他還是會查詢藏火的名字,然後閱讀各種和這個名字有關的文章。

他也會翻看金屬工藝的專門書籍。

每天每天,都做一樣的情。

一切,就只是為了藏火,或者說為了雷上煒,那時所說的「誠意」。

他真心的想把這件事情做好。

李示染在電腦前坐到凌晨一點才就寢。隔天,他準時起床,在路上購買每天都會買的那家早餐店,帶去上班。

在上班時間開始前,他先用完早餐,接著開始一天的工作。

「喂!」午休前,陳桑來找他,劈頭就問:「合約呢?」

李示染抬起臉,對他道:

「雷……藏火先生還沒有簽。」

「啥?」陳桑瞪眼,開始抱怨:「有沒有搞錯啊!簽個字這麼簡單的事情要拖到快兩個星期還搞不定?」他已經跟上面講說這件事情板上釘釘了,別給他出什麼岔子才好。

李示染替雷上煒說話道:

「因為他好像開始做開幕的作品了,所以最近有點忙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好像終於想起自己才是該負責的那個人,陳桑語氣一轉道:「那就麻煩你再跟他拜託了,我們這邊為了他的事也忙翻了!」所以沒有法子跟著去拜訪了。

李示染聽懂他言下之意,道:

「我會的。」

「不要忘記啊。」走前,陳桑還是不放心地再提醒一下。

李示染當然不會忘記,只是,昨天才去過,今天再去的話,也許會讓雷上煒覺得太緊迫盯人而產生討厭的情緒,而且或許對方會打電話過來,他想了一想,決定等三天,若是三天都沒有接雷上煒的電話,那麼他再直接過去。

於是,三天過了。雷上煒並沒有來電。

李示染下班後,便前往雷上煒的住處。按門鈴,沒有人回應,隱約聽見工作室似乎有聲響,思及雷上煒先前的告知,他在外頭等了約莫兩個小時,真的沒辦法再等下去了,只好先打道回府。

接下來連續幾天,都是相同的狀況。

他無法打擾工作室,也等不到人,最後就只能回家。

於是,他在隔天不用上班的星期五,一等等到午夜,終於讓他看見雷上煒從工作室走出來。

「你好。」李示染上前。

雷上煒見到他似乎相當意外,挑了下眉。

「原來你還在。」

聞言,李示染一頓,

「咦?」

雷上煒笑了下,只道:

「這麼晚了,膽子要是小一點的人,都被你嚇死了。」

「對不起。」李示染致歉,他也覺得這樣不大妥當,但是真的沒有辦法。「我想請問,上次給你的資料和合約,你已經看過和簽好了嗎?」他只能盡快地把事情結束,免得太耽誤雷上煒的時間。

「你說那個啊。」雷上煒一副剛想起來的樣子,說:「我都忘了。」

「忘了……」

「沒辦法啊。為了做這次的作品,我每天都耗在工作室裡,你也看到我忙到現在才出來。」雷上煒雙手一攤,手上還戴著工作用的手套。

李示染覺得有點抱歉。畢竟雷上煒是因為他們而忙碌,可是合約也是很重要的,現在的公務體系較以前嚴謹許多,公文流程都要相當清楚明確,不容易出問題也給民眾更好的觀感,唯一缺點就是效率變慢。

有時候並不是公務體系動作緩慢,而是跑公文的流程省略不得。

即便這次也沒有得到簽好的合約,李示染依然態度溫婉道:

「我知道了。那麼,還是請你有機會的話撥冗看一下。」他無法強迫,夜已深,亦不適合當場請雷上煒過目。

「嗯。」雷上煒打個呵欠。

是該休息就寢的時間了。李示染趕忙結束:

「那就這樣。不好意思,麻煩你了。」他轉身離開。

星期一,陳桑因為遲遲等不到消息,於是又出現了。

李示染只能和他解釋了一下。

「啊……所以說,搞藝術的就是這麼麻煩啊!」陳桑發表著自己的偏見。摸著下巴想了想,道:「好吧,合約的事情我會和同事想辦法,總之你這邊也幫忙點,盡快簽好拿來。」

「這……」李示染不懂所謂的跟同事想辦法是什麼,想要詢問,陳桑卻飛快地走掉了。

李示染輕嘆口氣。

因為要印刷新的政府刊物,他加班到晚上七點半才熄燈。走出建築物到大馬路上,皎潔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

不知怎麼的,明明是夏夜,卻有著一股冷冷的涼意。





☆ ☆ ☆





開幕前的一個月。

海報、布條、介紹小冊子,都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外觀的巨幅廣告也在製作當中。

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畢竟尚未與當事人簽約,這大概是陳桑為了趕進度想辦法混過去了吧,雖然李示染覺得這樣跳過必要手續不大恰當,但也沒有什麼發言的權利。

只是,他就是遲遲等不到那份合約。

已經無法再拖延下去了,他不得不再度拜訪雷上煒。

按下門鈴,沒有人回應。

工作室也沒有聲音。

他站在門口,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雷上煒打開了門。

原來他是在家的!李示染沒有時間處理自己心裡的疑問,只趕緊道:

「你好,我是來拿合約的。請問你……簽好了嗎?」這時他才注意到,雷上煒穿著一身外出服,身側還有只大行李箱。

看起來就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

雷上煒看見他,勾起嘴角。

「你還真幸運。我工作結束了,今天開始出門度假一個月,你不用再來這裡等門了。」

聽見工作完成,李示染當下的反應是心一寬。

「是。」不過也就是說,今天一定要拿到合約。他道:「那麼合約……」

雷上煒俊美的臉上掛著微笑。

「合約,我早就扔進垃圾桶裡了。」

李示染怔住。

「……咦?」

雷上煒「哈」地一聲。

「你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到底是有多蠢啊!」他的口氣和眼神充滿嘲諷。「這整件事情都只是個謊言,你聽明白沒?全都是騙你的!」他看著李示染的眼睛。

李示染瞠著雙眸,無法言語。久久,他才道:

「可是……你說工作完成……」

「那不是給美術館的,是要賣給別人的。」雷上煒的嘴角勾出一道諷刺的弧度。「你每次來找我要合約,我演戲演得都快笑出來了!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麼嗎?是你居然相信我會答應你的要求,而且始終沒有懷疑。」語畢,他昂首哈哈大笑,好像在笑李示染根本是個白癡。

所以,雷上煒曾對他說過讓他期待著,只是在誤導他;打電話到市府大概也是故意的,特地透露消息,進而讓別人感覺責任全都在他。李示染只感覺自己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動著,好似在提醒他這不是作夢,而是現實。

為什麼會是這樣?他真的不明白。

原來他被騙了,原來這只是個謊言,原來雷上煒並不是真心地要與他和平共處。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騙我的?」他問,聲音微微地不穩。

「從頭到尾。」雷上煒怕他聽不清楚,還重複一次:「從頭到尾。從看見你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刻,從知道你負責這件事的那一刻,我就決定最後要這麼做了。」他冷酷,無情,沒有一絲愧疚。

也就是說,什麼看他表現來決定的說法,也全都是欺騙。雷上煒以此為要脅不停地使喚他,心裡卻是已經打定主意不給他任何機會,無論他做什麼,或再怎麼做,這整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雷上煒一直以來對他並不友善,他很清楚,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雷上煒耗費這許多時間,只為狠狠地耍他一場,竟是這樣的憎恨著他。李示染的指尖輕顫著。

「為什麼……我到底做了什麼?」他茫然地問。

雷上煒哼笑。

「因為我就是討厭幹屁眼幹到要包尿布的傢伙。」他殘忍又狠毒地說。

李示染聞言,閉上了眼。

和雷上煒重逢之後,即使被百般刁難,也曾經有那麼一時,他覺得再度和這個人相遇並不是壞事。

這一瞬間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因為雷上煒態度改變而感覺喜悅的自己,簡直就像極白癡,是個天大的笑話。

所以雷上煒才會在這裡一直笑他吧。

是他太笨,太蠢,太傻。

李示染挪動沉重的雙腿,轉身要走。這已是現在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雷上煒冷漠地看著,即使,李示染不再準備開口說一句話,雷上煒仍舊還是不肯放過他。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接下這件事,是為了一位很照顧你的主管。」他對著李示染訕笑,道:「我想那個主管,一定是個男的吧。他現在對你完全失望了,你活該。」

李示染握住了拳頭。他從來沒有對這個人做過一件壞事,但是這個人,卻要如此極盡所能地傷害和貶低他。

只因為他的性向。

李示染垂下眼,邁開步伐走離。

雷上煒殘酷的聲音在背後繼續響起:

「你真是令人作嘔!」

李示染沒有回頭,急急地離開雷上煒的視線範圍,離開還會聽到雷上煒話語的地方。

他喘著氣,走得飛快。

彷彿無法停下來,或者是不知道該如何停下來。

更像是不曉得到底要去哪裡。

終於他抬起頭,遠方的夕陽映照得他張不開眼。

模糊之中,似乎見到高中時的雷上煒的側臉。

李示染總算停下腳步。

「……哈哈。」

他低啞地笑了。

豔橘色的夕陽很快地遭到黑夜吞沒。

在這之後,等著李示染的,是一個無比龐大的爛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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