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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炎日當頭,時節為夏。

校園裡,莘莘學子身著寬鬆的運動服,在烈日下揮灑汗水,就算不是自己自願的,也只好忍受這只有一個鐘頭的太陽烤曬。

三三兩兩或說或笑,也算是苦中作樂。

一旁的行政大樓前,種植了一整排的大王椰子樹,在無風的高溫下佇立不動,高壯的樹身和寬大的枝葉,被陽光拖了一長片陰影落在地上和建築物上,卻仍是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清涼。

上課的時間,應該沒有什麼人的三樓導師辦公室裡,傳出了陣陣的質問聲,打破了校園的寧靜,更在這惱人的氣候裡增添了一絲煩悶。

「說!你到底有沒有拿?」教數學的王老師一雙稀疏的眉皺成死結,他語帶嚴厲,斥責著站在他面前卻明顯不看他的男學生,將近二十分鐘的對質,已讓他額際上沁出汗水。

被責難的男學生沒有說話,就只是直著身體站著。男學生的臉龐因為刻意地看向身旁它處而微側著,過長的黑髮半遮住了他的眼眸,只能看到稜角分明的輪廓和顯示倔強的唇瓣,卻沒辦法辨識出他的表情。

他上身的制服沒有紮在褲腰裡,長褲像是用了很久的抹布皺著,有著校徽的領帶和皮帶沒有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垂掛在身側的深色書包被洗得有點泛白,薄扁的連本書都沒放在裡面,全身上下,不論服裝或者髮型,沒有一項符合學校的規定。

「你不要以為你不說話就什麼事都沒有!」王老師更氣了,因為男學生太高,還害他必須仰著頭說話,浪費了這麼多時間,這個在三年級裡一向惡名昭彰的學生居然放也不把他放在眼裡,一連問了好幾句,連個哼氣聲都沒響起過。

旁邊還有兩個這一節沒課的老師,一男一女,男的是教理化的方老師,女的則是教國文的劉老師。

「管曄,你為什麼不理王老師呢?如果沒拿的話,開口說一聲,如果‥‥‥如果,有拿的話,沒關係的,老師在這裡,你有什麼困難說給老師聽好不好?」劉老師殷殷規勸,字字溫婉,想盡辦法要替他開脫,卻又矛盾地不相信他的為人。她從高一就帶管曄那個班級,這名男學生的風評,
她聽得不能再多。

叫管曄的高瘦少年仍是沈默,宛若空氣就要凝結成塊。

「男子漢做事要一人當,你真的做了的話,就別怕人發現,要不然也未免太窩囊,不如承認吧!」在旁邊看戲的方老師有些不以為意的嗤語,打量管曄的眼神中有著輕蔑。這種學生他看多了,考試不及格,上課遲到早退,一週七天有三天蹺課,惹是生非,叛逆獨行,就連身上穿的衣服也都違反校規,十足十的壞學生標榜。

他能夠背著兩支大過和無數個警告存活過完暑假,得感謝那個上個月來的實習老師努力為他說項。但好像,本質是壞的怎麼也好不起來。

「我明明就把段考試題放在抽屜裡,下完課回來就不見了,剛剛上課時間不會有人,就只有你蹺課在這裡晃來晃去,我不懷疑你都很難。快點拿出來!」王老師急的滿頭汗,微胖的臉頰因為越說越氣的關係而逐漸扭擠。

管曄像是具雕像,不開口不擡眸,彷彿他們說話的對象不是他。

「喲喲,這年頭學生真是越來越大牌,把老師當透明人,把教訓當耳邊風啊!」方老師譏刺。他不太喜歡管曄,他時常翹掉他的課,考試成績總是不到三十分,全班平均被他一個人拉低,連主任都來關切他的教學。

去!誰教到這種學生誰倒楣!

「管曄,聽老師的話,拿出來,王老師會原諒你的。」劉老師面對微笑,像是在力挽走錯偏途的墮落犯人。

你一言我一句,在場的三位師者都沒有確切證據,卻都已在心裡定下了眼前學生的罪。

成績考不好是壞學生,制服不整齊是壞學生,遲到兼早退是壞學生,不回答問話是壞學生‥‥‥從以前到現在,他們早就把他貼上標籤,既然不相信他,又何必問?反正就算他有回答一樣會被駁為說謊。

這種事,不是沒有經驗過。

管曄冷淡的眼眸下斂,他知道自己在他們眼中有多頑劣,他就是不開口,不為自己的清白辯解。

「你!」得不到回答的王老師氣的頭上冒煙,不敢相信居然會有學生過份至此!

「我看‥‥‥搜搜他的書包好了,有沒有拿‥‥‥很快就明白了。」方老師斜眼瞄向管曄身側的舊書包,推敲被偷的試題卷在裡面的機率,然後不懷好意地冷笑。這樣一來,這學生這次鐵定被退學,他也為學校除去一隻害蟲呵!

管曄始終沒有波瀾的黑眸擡起,他冷眼睇著幸災樂禍且看起來很想把他踢出學校大門的方老師,垂在身旁的手緊握成了拳。

「對‥‥‥對喔!」王老師被方老師一提點才想到,管曄身上就只有一個書包,要藏考卷一定是藏在裡面。「快吧!把書包拿來我看看,你若沒做就別害怕,證明你無辜我們就會放你走。」他向管曄伸出手。

「別鬧脾氣了,趕快把書包拿給王老師看看。」劉老師好言好語地開口,細聲細氣,勸導著他。

憑什麼?這些人憑什麼搜他的東西?為了毫無證據先入為主的誣陷,還是為了他剛好經過這裡而倒楣被看到?要用這種方法才能證明他的清白,根本是在污辱他。

可笑。管曄漠然地佇立,完全沒有要把書包遞出去的舉動。

見他沒有動作,方老師上前一步。「耍什麼性子,鬧了半個小時還不夠嗎?快點把書包拿來!」他伸手欲去管曄肩上拿下背帶,沒料到管曄身體一側,他便撲了個空。

沒有得逞,更加讓在場的三位師長認定他作賊心虛。

「別碰我。」管曄總算開口,低沈語調冷的像是冬日霜雪。他擡起頭,不再被垂落黑髮遮住的年輕臉龐十分俊逸,帶著一點野性和桀傲不馴,堅定的眸瞳顯示出他是個絕不會輕易妥協的人。他直視前面三個人,眉頭緊鎖。

「你這是什麼態度?」方老師火了,耐性被磨光,他教學十三年,從沒見過這種不聽話的學生。「拿來!」他斥喝,因怒意而滿臉通紅。

「不要倔強了,快點,聽老師的話。」聽到怒吼,劉老師有點心驚,她連忙出聲打圓場。

「看一下書包而已,你沒做又何必怕?」王老師臉色不佳,實在是不想再浪費時間跟這種壞學生周旋。

管曄沒有任何回答和動作,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

空氣間的流動一下子變的緊繃,就像是耐力賽似的,看誰先點燃那一觸即發的氣氛。

正當方老師忍不住又想要動手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呼喊聲。

「王老師,你忘了東西。」一道修長的身影小步地跑進辦公室,說話的男中音像是夏日裡一陣涼爽的風,吹得人心神安寧,有再煩惱的事情也要忘記。長相斯文俊秀的年輕男人停下腳步站立在他們面前,他的臉上有著柔和的微笑,手上則拿了一個牛皮紙袋,他伸出手遞給王老師。

「我的試題!」王老師出聲,沒發現身旁的方老師變了臉色。他高興地拿過,打開紙袋口看了看,他的東西都還完好地在裡面,幸好沒被學生拿走,他鬆一口氣。「謝謝你,慕老師。你在哪裡找到的?」

慕弈之仍是一臉淡淡的微笑,「電腦教室。我早上整理學生檔案的時候看到你在把試題存檔修改,後來你走了,我發現座位上還留著東西,就送過來了。」他說著,語調中有不易察覺的輕喘。

管曄聽出他稍嫌不穩的氣息,睇視著慕弈之身上汗濕的白襯衫和濡濕的髮梢,蹙眉更深。

像是察覺到有人注視的目光,慕弈之也看向王老師身後的管曄,對他毫不領情的冷瞥,他仍是溫雅地回以一抹淺笑。

「真是太謝謝你了,還好你送了過來,不然我們還以為‥‥‥」有些羞怯的劉老師住了口,微看一眼身後的方老師和管曄,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面對慕弈之含羞帶笑的面容有些僵硬。

慕弈之宛若沒有發覺之間詭異的流動,他走到管曄身旁,「這一節大家在視聽教室看錄影帶,你找不到人是不是?我等一下帶你去。」他輕輕地低語,沒有劈頭責問他為什麼下午第一節才到校,溫柔的嗓音如同他的外表讓人心靜。

管曄看著跟他差不多高的慕弈之,他們班上個月來的實習級任,臉上的表情仍舊冷漠,緊鎖的眉沒放鬆絲毫。

「咳!」王老師清咳一聲打破僵局,是他粗心才引起的騷動,還是要他來收拾。「那‥‥‥沒什麼事,你可以回去了。」他說話的時候,或許心虛,眼睛沒看向管曄。

「是啊是啊,還好我們沒冤枉了你。」劉老師連忙點頭,想在慕弈之面前留下好印象,她說的話卻讓方老師的臉色更黑。

方老師沒說話,不甘心地瞪了管曄一眼後,就從他身旁讓開。

慕弈之微微一笑,他向在場幾位老師頷首,「謝謝,那麼我們要回去上課了。」他轉首朝管曄低語:「走吧。」

管曄對他的溫語好意表現的很厭煩,他不再停留,沒有向在場的老師行禮,也沒有等慕弈之,直接大跨步地就先走了出去。

「這個學生‥‥‥」王老師見狀,又忍不住出聲想要向慕弈之訓斥管曄的目中無人,卻被如雲朵般沁心的語氣溫和地截斷。

「他真是等不及要回去上課。」慕弈之淡笑緩語,舒和的表情讓人發不出脾氣。「我也必須回去了。」他禮貌地點頭後,就走出了辦公室。

留下的,是幾個甚覺自討沒趣的老師。

在去視聽教室的途中,慕弈之在轉角的走廊看到了在那邊等著的管曄,他微楞,緩步走上前。「怎麼了,你不去上課嗎?」

「你別管我。」管曄冰冷的一句話讓慕弈之停下了腳步。「根本沒必要為了幫我洗清嫌疑跑去找那個考卷。」反正他本來就是「壞學生」。他搞不懂這個實習級任心裡究竟在想什麼,這樣幫他已經不只一次。

慕弈之睇著他,對他紮滿刺的言語只是淺笑,「我只是湊巧看到。」

管曄瞇眼,眼神焦點放在他因為適才為他奔跑而微紅的臉頰,額邊有著無法掩飾的汗水。他眉間的皺折更緊。

「我不會領你的情。」他冷硬地說明,提醒他別再做一些不會令人感動的事。

慕弈之柔和地輕揚唇角,一點也不在意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我們去上課吧,再晚,錄影帶都要撥完了。」他別開話題,朝管曄走近。

「你是不是知道我家裡的事?」管曄突然伸出手拉住他,表情陰鷙。他想起自己這個學期沒繳學費,卻收到慕弈之寄給他的收據,他本來就在懷疑,經過一些事以後,他更加確定。

慕弈之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沒有驚訝反應,只是擡眸凝視管曄。

「你知道對不對?」管曄逼問,抓著他的手勁更大。

慕弈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沈默半晌,他緩緩地啟唇低語,「對。」

簡單的一個字,卻成功地完全引燃管曄的脾氣。

「我不需要你同情!」他氣憤地朝著慕弈之大喝,冰冷的黑眸充滿激怒,用力地甩開他的手,力道之大,讓慕弈之往旁邊踉蹌了幾步。「你別管我的事!」

慕弈之對他突然的發火沒有表現出半點畏懼,「我沒有那個意思。」他的眼神清澈,溫和的語氣裡皆是堅定。

管曄甚高的自尊,一向不容許被人踐踏,因為這是他現在唯一擁有的東西。「你離我越遠越好,我不想看見你,我討厭你這種虛假的幫助,更討厭你這種偽善的人!」他恨恨地丟下話,冰寒的雙眸緊鎖著慕弈之自始至終都溫雅的面容,一轉身,就朝校門口大門方向走去。

一如以往,將那個對待任何人都溫和地像是聖人般的實習級任棄在身後,頭也不回。

慕弈之沒有開口要他留下,只是靜靜地凝睇著他的背影。夏日的陽光很刺眼,但卻好像怎麼也照不亮管曄身旁的陰影。

淺淡的微笑從慕弈之的唇角逸去,他目送著管曄的身影直至消失。良久,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年,慕弈之二十三歲,管曄十八歲。



















#第一章







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魔魅的靡樂聲,迷幻的不夜城。

位於臺北市市中心最頂級的路段,在黑夜來臨就沈睡的商業大樓環伺下,突兀地有一棟淩晨才開始就燈火通明的高級大廈,共二十五層的建築物全部屬於一家最昂貴且極具隱密性的的私人俱樂部,出入的客人若非政商界名流便是影劇界紅星,就因為關係不簡單,俱樂部把關更加嚴格,免得怠慢了貴客,若不是有點門路或關係,光有金山銀海也無法成為會員。

更因為所有的使用皆是最高級的緣故,來這裡一個晚上的消費可能是平常人一年的薪資,就算如此,總是貪慕虛榮的有錢闊佬仍是無怨無悔地捧著大把大把的鈔票奉上;比身份,比稱頭,比大方,更比莫須有的優越。

頂樓的VIP室裡正有一群人在熱鬧的慶祝,將近五十坪的大房間裡應有盡有。頂級美食,華麗裝潢,隨傳服侍,每一處都費盡心思讓客人徹底感到賓至如歸。

一分錢一分貨,也不是沒有道理。

近四十人有坐有站,有一半以上的男女身材之姣好、面容之美麗地讓人欣羨眼紅,其中不乏金髮碧眼或捲髮黑膚的外國人,沒有種族之別,也毫無任何歧視,一同飲酒歡言,笑語不絕,喜悅與放鬆之情溢於言表。

他們有的是模特兒,有的是工作人員,也有設計師,他們在慶賀今天晚上落幕的巡迴亞洲服裝秀。

在參與者皆如此出色的聚會上,就是有一抹身影讓人無法忽略,雖然他刻意地坐在較遠離人群笑鬧的角落,但周遭那冰豔冷漠的氣質卻因此而更顯突出,在眾多五官深刻、髮色多異的西方人中,他幽深的黑眸黑髮,更添加了東方人特有的神秘感,更別提他本身俊逸絕倫的長相。

「喲喲!咱們今晚的主角和大功臣怎麼一個人窩在這裡喝悶酒呢?」一個身材高挑的美艷女人笑吟吟地出聲,手上拿著一杯橙色的雞尾酒,白晰的長指上還挾著一支細長的煙。

女人真的很美,一雙明眸大眼像是會將人魂魄勾攝,豐滿的紅唇宛如能夠滴得出蜜,極為細緻的五官像是上天賜予的精品,加上柔軟無骨的身段,大概沒有幾個男人能夠無視於「她」所向無敵的魅力。

坐在高級沙發椅上的男子睇了「她」一眼,冷淡的眸沒有波動。

「別不理人嘛!」女子依舊用著調笑的語氣說話,絲毫沒把對方不想理睬的神情放在眼裡。「我特地來跟你說恭喜,你別扳著臉,多糟蹋你那張漂亮的面皮啊!」「她」嘖聲嘆息,沒看過一個人這麼浪費自己好看的皮相過。

仔細聽,會發現「她」的聲音較一般女人低沈。

女人真的很美,只可惜這個外表是「她」的可人兒其實是個「他」。

這名有著女子外貌的男人叫做岳湛詺,是一名中英混血兒,是在時裝界知名的模特兒,之所以會有這種打扮,是因為造型師認為他的外表亦陰亦陽、宜男宜女,十分特殊,所以詮釋某些必須凸顯特殊風格的服裝時,他就必須依照造型師和設計師的要求男扮女裝。

模特兒是一份要求專業和美感並重的工作,沒有人會因為這樣而覺得他怪異,反而頻頻稱讚他真的是非常美麗。

而他自己呢,也沒有排斥的感覺,一方面他在工作上的態度很認真,是個敬業的人;另一方面,下了工作的舞臺,他又覺得自己這副樣子實在是:::可以增添不少樂趣。

見沙發上的男子還是不答腔,岳湛詺棕色的美眸一轉,索性一屁股坐上男人交疊的長腿。身上開高叉的酒紅色小禮服因為這個動作而滑落,露出了曲線優美且足以令人噴鼻血的誘人大腿。

男子眉一皺,淡淡地開口:「下來。」低啞的嗓音有著陽剛的性感。

「唉,我好傷心,管大帥哥居然對我這麼冷淡。」岳湛詺煞有其事地垂首飲泣,抖動的雙肩令人憐惜。

「別在我面前抽煙。」管曄瞪著岳湛詺指上那一支還在燃燒的細長白煙,警告意味濃重。

「啊,我好怕喔!」岳湛詺誇張地拍著自己心口,然後將煙湊在自己嘴上吸一口,故意地把白霧噴吹在管曄臉上。

管曄冷睇著他,突然伸出手抓向他的手臂,然後一把把他給扯離自己腿上。

「唉唉唉,你不能斯文點?」真粗魯,痛的他要命。他繼承了母親英國人的白皮膚,給管曄這樣一扯,不瘀青也紅腫。「我酒都翻了,你高興了沒?」他沒好氣地看著手中空掉的雞尾酒杯,甜美的酒液餵給了身下的沙發椅。

「我說了別在我面前抽煙。」管曄傾身向前,拿起別桌一瓶酒塞到他懷裡

岳湛詺瞪著手中只剩一小口的酒瓶,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是啊,不能抽煙、不吸大麻、不吃興奮藥丸,所有會使人上癮的東西你都敬謝不敏對吧?」雖然他自己除了煙以外也不碰其他,但在這種複雜的圈子和環境下,很多人都會藉這種方法來抒發壓力,他看的很多,管曄是他看過最潔身自愛的模特兒,菸酒不碰,毒品不碰,加上不主動與人靠近的氣息,簡直活像是個異類。

不過這個異類,卻是名聞時裝界的男模,也是他們公司的台柱之一。這次巡迴亞洲的服裝秀,就是以他為主角,完美地展現東方人的特質。

「知道就別再犯。」管曄瞥了他一眼,提醒他剛才的明知故犯。

「我哪知道你那麼開不起玩笑。」岳湛詺咕噥,找了個舒服的坐姿,拿下頭上那頂髮型設計師特別為他量身訂作的假髮,露出自己帶著紅色的短髮。

管曄沈默,目光焦點放在身旁可以鳥瞰底下夜景的大玻璃窗。

黑夜,總是會讓他聯想到父親毒癮發作的猙獰模樣。

高一那年,父親染上了毒癮,母親知道後很傷心,曾勸父親戒掉,父親出入勒戒所多次,但總是無法根絕毒品,出來沒多久又會忍不住拿錢去換取那罪惡的短暫快樂,花錢如流水,要是母親跟他爭吵,他便會動手打人。

打母親,或打他。

後來母親實在是受不了了,就連夜逃離父親身旁、逃開了這個破碎的家,但是,卻沒帶著他。

他知道自己被母親遺棄了,他不恨任何人,只恨那個會令人上癮的白色粉末。

母親走了以後,父親變本加厲,為了貪饗那麻痺神經的虛幻,幾乎將整個家的積蓄敗光。

他只好自己開始一邊工作賺錢一邊唸書,有時候為了工作甚至必須蹺課,畢竟他養的是兩個人,也幸好自己是獨子,不會拖累到手足。他很明白,父親已經不再是原來的父親,但是他卻無法棄他不顧。

父親每次花完了錢就會跟他拿,但是那微薄的打工薪資又怎麼能應付父親購買昂貴毒品的錢?他也不願意讓父親這樣沈溺下去,他不給,父親就會狠狠地毒打他,他不還手也不吭氣,有好幾次,他被打的遍體鱗傷,隔日上學,老師同學總是以為他去混幫派跟人鬥毆,他不想解釋,就被人當成默認。

謠言傳的又快又難聽,家裡的事情讓他沒辦法分神唸好書,成績當然好不到哪裡去,沒有任何一個人關心過他的狀況,只是用外在顯示出的跡象把他貼上「壞學生」的標籤,師長對待他的態度越來越惡劣。

他不在乎,也沒有精神去在乎。

高三下學期,他終於被退學。早預料的事情,他不意外。

父親沒有錢就拿不到毒品,犯癮痛苦的樣子他見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父親在深夜裡嘶吼掙紮,甚至摔爛一切可以拿到的東西,像是被萬針穿刺般地在地上打滾,那恐怖的聲音穿透他的耳膜,像是他的夢魘。

後來父親忍受不住去跟高利貸借錢買毒品,等他發現的時候,幾萬塊已經變成幾十萬,他曾向親戚求援,卻沒有人要伸出手幫助,他只好咬牙扛下縮所有債務,日夜不停的工作賺錢,但那些錢卻只是像滾雪球一樣越積越高。

他沒辦法,只好請警察再一次地帶父親進勒戒所。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兩個月後,他見到的,是父親冰冷的屍體。

警方說父親是趁颱風夜沒人注意的時候,用被單上吊自殺,等所方發現時已經太晚了。房間的桌上只留下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三個字:「對不起」。

父親選擇離開他,放他自由和天空。他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但卻無能為力,只能看著父親衰弱的筆跡,一遍又一遍。

那是因為毒品打罵他的父親給予他最後的親情。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痛恨所有一切會令人沈溺上癮的物品,並且完全隔絕。

父親過世後,他請仲介公司把本來的房子賣了,用那筆錢償還高利貸,然後辦理後事。自己則用打工的薪水租了一間簡陋的小套房。

一次陰錯陽差下,他做快遞送貨到一個模特兒的經紀公司,卻被裡面的人相中俊美的外貌,問他要不要試試看。他對這個工作沒興趣,但是卻對他們提出的價碼滿意。

於是,一開始是一個不起眼的平面廣告,然後是常用的商品,接下來是服飾品牌的代言人,然後出國參加服裝秀,與高級名牌簽下專屬合約,最後,他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五年來,他以高中肄業的學歷,得到了比普通人更優渥的工作,站上平常人覺得遙遠如星的燦爛舞臺,他聞名國際,因為工作需要而學會英文法文,他賺的錢可以揮霍一生不止。

同年紀的同學可能才大學畢業,正在攻讀研究所。

他的成就比任何人都來得高,憑靠的,是上天賜予的外表,也是別人看不見的努力。學禮儀、學言語、學姿態、鍛鍊身體,在光鮮表面後的,僅有努力。

他向自己證明瞭學歷並不代表一切,也明確地找到自己該走的路,他並沒有特別幸運,只是懂得抓住機會。

在學校不平的待遇和貶低,他從沒忘記,更加激勵他要推翻那些人的膚淺。

他成功地做到,跌破大家的眼鏡。

或許他也該感謝那些老師們,要不是他們不平等的輕視和污辱,他也不懂得用這種方法反擊。

「回神喲!」

一隻膚色偏白的手晃過他眼前,像是在招魂。

管曄冷睇了那隻手的主人一眼,像是在看一隻煩人的蚊子。

岳湛詺是他進入國外市場後第一個認識的人,比他大兩歲,在多以西方人掛帥的時裝界裡,他們兩個算是十分地突出,也因此,岳湛詺對他很好奇。

要是早知道他會這麼煩,當初一見面的時候,他應該要把岳湛詺給掐死。

「我在問你問題,你到底有沒有聽到?」岳湛詺受不了的翻白眼。四次,他重複問了四次了!明明就是在跟個活生生的人說話,他卻碰了一鼻子的牆灰。

「什麼事?」管曄漠然地開口,連看都不看他。

岳湛詺很認命。「我是問你,這一季工作結束了,至少可以放三個月的假,你打算要幹嘛?」他拿起手中的假髮搧風,重複問第五次。

他們已經很久沒放假了,這是老闆好不容易答應他們的福利,所以所有參與巡迴秀的工作人員才那麼高興在慶祝,因為他們終於可以好好的休息一陣子了。

管曄沒有回答。他這幾年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飛來飛去,前兩年他在臺北買的房子反而沒住過多久;他並不想在國外定居,畢竟這裡是他成長的地方。

一直沒停下來過的腳步,總算可以稍微喘息。

過去那段步履艱困的歲月已經遙遠,他現在可以很平靜地面對這塊沒有半個人關心他的土地‥‥‥只有他自己,沒有半個人:::

驀地,他腦海中閃過了一張總是柔和淡笑的臉孔。

清楚清晰。他遺忘了過去每一個人的樣貌,包括那些輕視他、給他難堪的傢夥,每個人在他的印象當中都是模糊不清,只有:::一個人例外。

只有一個人例外。

「喂!你別不理我啊!」岳湛詺不甘心自己居然又被忘記,連忙出聲。

管曄沒回應,晶黑的眼瞳睇視著一塵不染的透明玻璃窗。

折射在窗上的,是那個在他高三上學期就結束實習課程離開學校的級任導師。

他一雙深沈的黑眸霎時斂起,轉移視線,把那個會讓人心靜的影像從腦海中抹去。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也堅定地走出屬於自己的路,早在父親的事發生後,他就不再相信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那些現實的臉孔只會讓他噁心。

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他自己。








# # #








下午四點。

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正在等待下班的時間,卻也是有人才剛睡醒。

管曄拿起床頭的電子鐘看一眼,眉頭微蹙。回家住的第三天,他還是沒辦法將時差調整回來,總是白天睡覺晚上活動,雖然說他現在是處於休假狀態,之前的生活也不怎麼規律,但是,他不喜歡一張開眼睛就是等著迎接黑夜的到來。

他討厭夜晚,從以前到現在。

他翻身下床,柔軟溫暖的棉被一掀開來,展現出他完美比例的精瘦身材。他一直到超過二十歲才停止成長,那時候身高已經超過一百八十五,這也是他為什麼仍然能在眾多身長的外國人裡傲立的主因。

當模特兒,身高雖然不是最為重要的焦點,但卻是必備的基本條件,要如何把設計師的衣服呈現出最好的一面,缺少了任何要素都會成為敗筆。

管曄走進浴室內盥洗,然後打開桃木的大衣櫃,將要穿的衣服拿出換上。

他是名貴品牌的專屬模特兒,幾乎所有穿的衣服都是公司所提供,每一件衣服都風格獨特且昂貴的嚇人,出席大小場合,可以達到宣傳的效果。

不過‥‥‥他只是要出去找些東西填飽肚子而已,這些穿著時必須注意品牌形象的衣服就不必了。

他穿上簡單的深色牛仔褲和襯衫,或許是因為模特兒做久的關係,氣質隨著換穿上的衣服而完全改變。

半舊的牛仔褲讓他本來就頎長的身形更加挺直,被包裹在藍色硬布下的雙腿修長地令人羨慕,緊瘦的腰線和結實的窄臀,更是沿著牛仔布特殊的剪裁曲線表露無遺;男性特有的寬闊胸肩把本來毫不起眼的襯衫挺撐的有形好看,平凡的衣物,卻被他隨意地穿出了另一種美好的表現。

管曄甚至沒照鏡子,微亂的頭髮就讓它任意垂落額前,俊美的漂亮臉龐充滿獨特的優雅。

他打開抽屜拿出車鑰匙,在底層,他看到了一疊淺藍色的信箋,幾十封的薄信,壓在下面的幾封已經有點泛黃,像是放了好一段時間。

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收到這種信,也不曉得寄信的人是誰,只知道等他發現的時候,在公司轉給他眾多的來信裡,總是有一抹淡淡的藍影夾雜在其中。

信箋裡總是只寫著幾句話,大多是鼓勵和問候,沒有署名,沒有日期,淡雅的筆跡看不出是男是女,就只是用著單純簡單話語支援他,不激情不熱烈,看了卻讓人感覺樸實的真誠。

信從未間斷過,收到信的間隔可能一個月也可能是三個月,都是寄到他所屬的經紀公司然後再轉交給他,但淡藍色的信封總是很有耐心毅力地一再出現。

模特兒的工作不比演藝界明星,通常人家知道你的長相,但卻不見得叫的出你的名字,尤其他這幾年都在國外,一般常常只有三分鐘熱度崇拜偶像的年輕人更加不可能寫這種信。

雖然信件來歷不明,但很奇異地,他卻沒有任何反感,因為信裡面的每一句鼓勵都讓他感到真摯。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的,他把信件收集起來。

管曄又睇了那成疊的藍色信封一眼,然後才關上抽屜,走出房門。

他住的這棟高級公寓大廈因為地段好,所以交通很方便,當初也是看中這點才買下的,跟以前在學校時連學費都繳不出來的困境比較,他現在動輒就可以花上近億買一棟豪宅,連考慮都不用。

就像隻羽毛快掉光的烏鴉,突然飛上金碧輝煌的宮殿成了鳳凰,只不過很可惜,就算是披上了華麗的外衣,已經醜陋的心靈也不會恢復原狀。

管曄步出電梯走向停車場,找到了自己銀藍色的跑車,用防盜器遙控開鎖後就坐了上去。

他啟動車子往出口開去。太陽尚未西下,但橘紅色的光芒卻暖暖地反射在車窗上,黑色的柏油路被灑了一地的金黃,耀眼又溫柔。

管曄駛動車子,碾碎那美麗的顏色,反折的陽光照不進他的黑眸。

五年前,他的心就冷了,縱有再多再多的善意有沒辦法讓他恢復對旁人的信賴感,不過那又怎麼樣?他從來不希望自己能得到救贖,就算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不會感到孤獨,就像當年母親離棄他、父親自殺的時候一樣,他也是一個人獨自地走到現在。

他不需要任何人,一如沒有人需要他。

管曄瞇眼,緊握著方向盤,猛地踩下油門,在道路上劃出疾速的銀藍色線條。似乎只有在速度的駕馭下,他才能克制自己心底潛藏的黑暗面。

奔馳了一陣,他心中積淤的空氣稍稍平息,在經過一個小路口時他停下車等紅燈。

路口旁有一所小學,正巧是放學的時間,小朋友乖巧地排成長長的路隊依序過馬路,臂上掛著紅色臂章的導護老師拿著旗幟擋住車道,以保護學生們經過時的安全。小孩子笑笑鬧鬧,天真的笑靨像是春陽,渾不知這社會的現實冷漠。

他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日子‥‥‥不過,今非昔比,再怎麼純潔天真,到最後,能依靠的還是只有自己。管曄冷眼看著一群群魚貫過馬路的小朋友,小時候快樂的記憶對他來說,根本是多餘的東西。

不知道是趕時間亦或者沒耐心,有一輛紅色的房車等不及變綠燈就想紅燈右轉,小朋友的路隊有些淩亂緩慢,有人落了單,那紅色的車子急著轉彎,竟沒注意到那落後的小朋友。

管曄蹙眉,把方向盤一轉,靠近那轉過來的車頭,「啪」地一聲用力按下喇叭示警。幸好對方車速不快,及時停了下來,看清楚狀況後,駕駛的臉上滿是不好意思。

小朋友被嚇得先是愣住,然後就站在馬路中間哭了起來。

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男人快步地走向前,很快地抱起哭泣的小朋友,溫柔地輕拍著安撫。那看起來應該是老師的男人先是背對管曄的車子,向紅色車子的駕駛點頭致歉。

管曄又皺眉。明明就是那個駕駛的錯,那個老師在道什麼歉?

白衣男人輕輕拍了拍小孩子的面頰,又低聲說了幾句話,確定小朋友不再哭泣後,就讓別的導護老師帶過馬路。

他轉過身,朝著管曄的車子走來,看來是想道謝。

管曄在白衣男人轉身的瞬間,闇黑的雙眸剎時斂起。

雖然是在冷氣運轉的車內,他仍是感受到一陣清涼又溫柔的微風吹撫過他整個身體,那樣地讓人心神寧靜。

如同以往見到他的每一次。

他從沒想過會再次遇上這個人,從沒想過。

白衣男人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在已快日落的陽光下,管曄覺得好刺眼。

管曄按下中控扭,不透光的暗黑色車窗緩緩降下。他在白衣男人淺笑的臉龐上看到很細微的驚訝。

管曄對視著眼前一點也沒變的俊雅男人,他那一身的白,讓他有種想染黑的衝動。

在男人尚未從訝異中回神時,管曄先喚出了他的名。

「好久不見,慕弈之。」

冷漠的語氣,和五年前一模一樣。

























試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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